2012年8月20日 星期一

多情立馬人


半朽臨風樹,多情立馬人。開元一枝柳,長慶二年春。
(唐‧白居易〈勤政樓西老柳〉)

一株風拂老柳,百齡上下的憑虛斜柳,捋著它白皙皙的柳絮。也許是出於同病相憐,柳浪自在的帶著幾分骨董老樹該有的龍鍾老態,為萍水相逢的白樂天,慢慢悠悠地款擺它多姿的柳情。

柳條稀疏葉自茂,一枝葳蕤春無邊。

半百老翁想像那位多情的唐玄宗玉樹臨風,在開元年間,從皇家英華放達的袖口,高貴的笑植「開元第一枝柳意」,貴妃在不在沒人在乎!白居易已經五十一歲了,半朽老樹下瞰垂暮老臣,蒲柳之絲錯亂地劃在他老皺的容顏之上,教白香山怎能不怦然心動呢?於是,蒼茫的詩興緩緩燒起。

是的,老夫願意說說場面話。老朽的柳樹準是多情的,多情的老翁也是半朽的。立馬在柳影下的詩人,端詳著這株從開元一路走到長慶,從玄宗慣看到穆宗的老樹,百年政治的變變化化與人事的浮浮沉沉,豈一言足以道盡?不是膽子淡了,是滄桑濃了。對一個大時代的悲懷,白居易真的不需要太大的手筆。

記憶是老柳的衰境,感慨是小白的隱情!

當年唐玄宗於興慶宮南邊蓋的巍巍大樓,自然是風風光光,皇親國戚掌聲連響個不停吧?不然,李隆基怎會一時興致,西面題個「花萼相輝之樓」,南面題個「勤政務本之樓」呢?「勤政」「務本」,都是唐明皇自個兒說的。舊唐書說的如果是真的,那後來的李皇帝就對不起先前的李天子了。

真難揣測白居易在寫下「勤政樓西老柳」時,空對著老樓西向,傲吟「半朽臨風樹」,是祭出一時的滄桑,還是渲染了自己昂然馬上的情多?「多情立馬人」是對唐玄宗的嗟嘆,還是對自己的傷老,這個大哉問,沒人問!

東晉桓溫北征,經過金城,驚見瑯琊昔日手種柳樹,皆已十圍。桓公攀折長長的柳條,老淚潸潸然下!他慨然長嘯:「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有這樣憐柳復自憐的東晉名將,索興我們可以問一問他。

問不到,不必敗興,往宋代去尋,還有位率性的辛棄疾可以打聽,他不是說:「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這位大詩人準知道物情本是人情。

樹將朽,人半老,立馬仰看這一枝開元風塵僕僕到長慶的柳條,白居易對樹傷情,是自找的,玄宗多不多情很難聞問。

最後只好和柳條咬咬耳絮:大膽問它多不多情?
真不行,就問問兀立一旁沒吭半聲的老馬吧。

建中一叟 101.06.19

回家一趟

「自君之出矣,不復理殘機。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
(張九齡‧<賦得自君之出矣>)

「出」,只要是中華民族,男人女人都該怕!

「自君之出矣」,男人小心了,一個「出」字,就是怨你的訊號。做為女子,雖然七「出」是罩門,害怕會遭逐「回」家。可是,不是每個女人都要怕,無辜的女人會化悲憤為力量,最後還是要恨你這個負心漢。怨你,是過日子的力量。

男人一旦「出」了家,忘了回,不肯回,或不能回,她有一個法子,叫你欲生不得,欲死不能,女人會換一種藥來毒你。她會一輩子想念你,讓你不安,早也想晚也想,凌遲你最初的良心。
跨出那一步,你要算一算風險。

話說回頭,並不是每一位遊子都不欲思歸的,多情種子多得是;也不是每一位倚柴荊的思婦,註定都要淚痕屢濕,去為他懸念的男人,悽兮慘兮的思念。大多數的女人,視情感為男女之愛的唯一標誌,這是不爭的事實。古來男兒志在四方,打出門楣一片天以光宗耀祖,一直是大丈夫的基本責任。男人重義,女人重情,這跟性別自然也有關係。所以,思念成為女性怨情的一把刀,稍有不慎,她準讓失信的你,裹著刀刀見骨的紗布,頭戴薄情郎的高帽子,窘得難看。男人,常忘事兒,挨打的多。

該回家沒回家,一事無成不敢回家,一堆白骨堆江邊回不了家,衛戍邊城只能想家,甚至戀戀青樓心頭薄幸無家,……都讓詩人串成一粒粒思念的珠子,掛在女人的脖子上,如數家珍,一時一刻思你、念你、怨你、恨你。她動作並不大。

做古代的男人,幸福嗎?真幸福。只要你是個真男人,只要你有為家出鄉關的理由,只要你有像個男人肩膀的架子,自來女人都是這麼牽掛你,男人占了便宜。

做古代的男人,窩囊嗎?太窩囊。只要你罪證確鑿,只要你慢了幾個拍,只要你拚命拚過了頭,只要你貪一時的歡愉、留戀柳巷紅樓,負心的印信比淫賊還慘!

打算成家,就不要自討沒趣,乖乖回家,常常回家。

這首詩的案例,讓薄情和男人掛勾,也讓多情和女人賓果。自君出了門,一天也是出,一生也是出,女人都給你一條扯不斷的繩子,緊緊拴著你不放,她「不復理殘機」給你看,為啥怠工?你去猜吧!織布機壞了,男人沒回家修理,所以沒上織座紡績,也許如此;人去樓空,心境殘索,無心女紅,是男人的錯,可以成立;心緒無寧,織紡無意,因著思念引起的慵懶,還是對的。比起來秦韜玉筆下的女人就像樣多了:「敢將十指誇鍼巧,不把雙眉鬥畫長」,聰明的男人,用點腦筋,你不能這樣想。

男人出門,女人思念,帳都是這樣算的。不復理殘機,無罪。

她還沒放過你,看看第三、四句的狠勁兒!「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一個「滿」字,思念的刀光劍舞,排山倒海而來,直讓人透不過氣來。減清輝,朱顏日凋,她夜夜思君,你能不千刀萬剮嗎?男人們!

女性的復仇,多元多樣,但是性質一致,像擠牙膏一樣──

她一點一滴讓你難過;
她一聲一息讓你難堪;
她一朝一夕讓你難受。

漢末的詩人比較內斂,<行行重行行>:「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思婦的消瘦,是幽幽的哀怨,怨氣沉重、怨聲深刻、怨心不絕如縷。不似柳永<蝶戀花>那麼活絡甘心:「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這讓晚一點的古男人,偷笑了好幾百年。

含蓄而婉轉,真摯且動人的「夜夜減清輝」,象徵的手法,的確新穎絕倫。承續著「思君如滿月」的「滿」意,一路遞降緩下,透過日夜的思念、容顏的失色,傳達深閨守候的心酸。從日缺日減的月華,反向襯托思念的日漸遞升,清輝愈減愈弱,思情愈堆愈高。

「月滿」到「月缺」這條環狀的情路,教女子在波瀾起伏中,曼妙而痛苦的遊走。

最好你相信,出了門,她說了算!思念不已雖然可以日益消瘦,心情不佳她也可以吃得豐腴。人家思念,你賠不起,「不信妾腸斷」,那你「歸來看取明鏡前」,不然,你無法消減她長相思的控訴。說不過去,就甭說。

能給你下毒,他就有解藥,負責任的詩客,都是如此。張九齡家裡有兩句私房詩能幫你解圍,你不妨抄下來試試,驛傳六百里加急。你記得說這是張九齡寫的。

「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望月懷遠>

「滅燭憐光滿」,是沒副作用的解藥。壓一壓她的情緒,她會瘦得慢一些。說不定她會歡喜做、甘願受呢!

男人面對功業的挑戰,很冷靜,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蝦米都不驚。可是面對女人的訴願,特別焦急,尤其是結髮老妻,危機處理的十八般能力,全使不出來。老夫吃過不少虧,經驗老道,無償給你點化點化。男兒立志出陽關的你,哪天得知家裡的女人「不復理殘機」,如果你二話不說就宅急便一部「勝家」縫紉機回家,以為打發了事,那你就是第一號大豬頭!

老夫分析給你聽──

第一、你買錯了。就算真的壞了,要買織布機,不是縫紉機。
第二、你弄錯了。你才是她要的織布機。蒙塵的織布機沒壞。

瘦成像張九齡說的那樣子,小老弟你最好趕快回家,真不行,起碼先回家一趟。
月亮還會再長回去,一點光也不少。沒騙你,我是老師我知道。男人,別怕。

為小心起見,回家還是得帶個伴手禮,這次別再買鳳梨酥。織布機,織布機……
市面上買不到,趕快到唐朝長安大街左轉第三家去預訂──請打免費服務電話0800-092-000

建中一叟 101.08.05



休了

休了

「回車在門前,欲上心更悲。路旁見花發,似妾初嫁時。養蠶已成繭,織素猶在機。新人應笑此,何如畫娥眉?」(唐‧劉駕〈棄婦〉)


做為一個離開婚姻的女人,發生在現今時空,老夫說你是一個勇敢做自己的女人。
做為一位遭到七出的棄婦,走在古代的邊緣,我要說伊是一個勇敢做女人的自己。

老夫來和古詩裡頭的棄婦,說一說棄婦的出口……

棄婦最不會也最不願的是從容走下白頭偕老的臺階──
從舅姑的廳堂走下來;
從灶君的廚房走出來;
從深閨的內房足不成步,無神無主走出來。

回家的路是怯生生的──邁向娘家的路,是娘沒教的艱難的路。
棄婦只能如此。

七出的最早文獻是《大戴禮記‧本命篇》記下來的。漢朝開始規範的,這一點準沒錯,說夭壽可以,罵誰就沒法子說了。

「之子于歸」,是喜事;被休叫「大歸」,是被出的棄婦,最難堪的事。

她走得有點慢,心是涼冰冰的,淚是熱騰騰的,跨出那個門檻,她只能選擇做一位堅強的女人。我們的母親都是女人,好好愛自己的女人,是對母親的一種尊敬。

搶在刺眼的陽光之前,蒼天先給棄婦一幅美麗溫馨的圖畫,天地不仁,祂給的是讓怨婦敬領一場唯美的懲罰,棄婦是沒有機會討公道的可憐人。野花兀自努力地獨綻路旁,它是唯一的送行者,只有它始終如一,像當年鐘鼓樂之的場景,琴瑟鑼喧,看著新人出嫁羞澀逼進再逼進的來,如今又驚視著舊人向著比遠方更遠的遠方走。路茫茫,花燦燦。真個是「路旁見花發,似妾初嫁時」,心雖然已死,花卻開得璀璨。初嫁娘與出婦人,一人分飾二角,面對著景色不殊,正自有得失之異。從古到今,人生,都是不容易的事!婚姻觸了礁,最苦。碰上了,很多事都不得不低頭。

辛辛苦苦耕耘的莊稼,將稻仔尾拱手讓人,比徒勞無功更慘,這是農夫深沉的痛。那女人呢?半生織布的女紅生涯,「養蠶已成繭,織素猶在機」,說休就休,如果也是打好江山,最後人家整碗捧去,試問有心人,情何以堪?東漢末年,也有一位好端端被休掉的女人,在人生的山上,前妻和丈夫在好來好去的飄雲下,很溫婉地算了一筆感情的債。放在胸口的左心房漩渦,自然而然地動了。《女人何苦難為女人》,這是女人唱的;搶了女人飯碗的,還是普羅大眾的女人們。

在東漢那位有苦說不出的女人,沉悶已久。「長跪問故夫,新人復何如」,簡單一問,就問出了一片天。從織布能力來肯定新人舊人的優劣,是無名氏的的節奏,是化解尷尬的機智,也隱約陳述了「前夫」的愧疚。「上山採蘼蕪」的詩人從論斤計兩的紡績力,對休妻的肯定,稍稍緩解在不合理的婚姻背景下,情感上的一點點補償,棄婦接不接受,我們不得而知。「新人不如故」,倒是遭棄女子可以釋懷一些的答案。

到了唐代,詩人劉駕以女性的口吻說:「新人應笑此」,已經出現很大的自覺與反省,這位只知在家養蠶織素以業績斐然自許的女子,顯然是勤樸善良的女人,自己認真努力,扮演優質的角色,總以為善盡為人妻為人媳為人母的女人是本份,也是昇華。七出隨時有人祭出。但是「七出」往往只是個理由:不順父母,出;無子,出;淫,出;妒,出;有惡疾,出 ;多言,出;竊盜,出。自忖莫須有,多數就是莫須有。有更多的罪名是人加上去的,引用條文都是欲加之罪。人嘴兩層皮,怎麼說怎麼有理!

亂槍打鳥,哪一顆散彈打到你不重要,你必得空中墜殞,這是唯一的目的,也是七出的可鄙可恨之處。沒要你死,只要你知難而退,停止婚姻的飛翔。沒來由被休掉的棄婦都應該料到,其實只是夫婿的天空,移作另一隻新翼的翱翔,而你只能選擇俯衝而下,無聲無息的離開,做一隻脫序的孤雁,答案並不複雜。

「新人應笑此」,也是舊人的自我嘲弄,更是主人翁一番深思熟慮後的推測與自責。織技不如人,是天賦不佳,是努力不夠,那可以改善;若是媚技不如人,姿色不如人,嬌嗔不如人,腮奶不如人,你倒可以理直氣壯的釋懷,錯不在你,你抱定要做的是溫良賢淑的女人,跟一般對婚姻高度期許的女人一樣。

你真的不要在意,做一個有品的女人,不能跟著庸俗、邪惡的遊戲規則起舞。那不是你的強項,也不是你的使命,你沒有必要賣命地競技。你那個男人以色取人,他那個新人以色得寵,桌子一拍或者口水一唾,你隨時可以光明磊落地走出來。庸俗的戰場,留給庸俗近愚的人去聲色犬馬,留給嗜慾如命的人去風花雪月。

休了,休了他!在情操的高調上休了他!你輸了脂粉人生,必將贏得高尚人格。至於她,沒有資格優劣高下。

「何如畫娥眉?」是萬念俱灰下的想法,卑微地反映自己被棄的可能,色衰也好,遲暮也好,做為美在其心的窈窕淑女,內心再美都是一種對不起自己靈魂的墮落。「何如畫娥眉?」如果真的是棄婦一番驚悚之後的答案,那就徹徹底底地輸了。

「劣幣逐良幣」,是自貶身價的悲歌。任她多麼螓額娥眉,任她怎麼妖嬈美麗,看她細如勾的柳眉能娥到幾時?

被迫離緣,衷心怨懟是人之常情。暗暗虛擬婚姻失敗的緣由,是長新人志氣,滅老娘自己的威風,就是自己樹白旗投降,連同情的掌聲都贏不到。沒人幫你怒吼,也沒人幫你正義!哭哭啼啼是投降主義者的鞭炮聲,公理道義的耳朵聽不到。

求來的瓜不甜,你要冰心玉潔一路到白頭,休了腐朽,休了庸俗,休了鄙陋,休了他喜新厭舊的無情物,休了他腦滿腸肥的木頭心。你只是本色的你,不朽站在你這邊。

休了。繼續走你的價值!
休了。繼續挺你的尊嚴!

「路旁見花發」,花的本色就是你的本色。花沒變,你也沒變。花懂著你,你也懂著花。來時路和去時路一般寬敞,這樣子,掉好頭準備送回娘家的車子在門前,將上馬車的你,就有力量醞釀全新的自己。輪轂起動:不准掉一顆眼淚。……

「回車在門前,欲上心更悲」,該哭的是薄情郎。讓他哭。哭到最深的幽壤裡去!
你可以學學上山消悶的東漢女子,上山採你的蘼蕪。香,我自香。樂,我自樂。
至於棄婦眼前的男人,將來肯不肯說:「新人不如故」,那不重要。

人活著,不是為了等待別人的懺悔。
傷了心,也不用太在乎別人的道歉。

「舊人」,從此是你的名字。
「休了」,現在是你的主意。

娥眉畫不畫?是你老娘自己的事。

沒什麼好說。
休了他。



建中一叟 101.07.16

涅而不緇才是真正的白

「白鷺兒,最高格!毛衣新成雪不敵,眾禽喧呼獨凝寂。孤眠芊芊草,久立潺潺石。前山正無雲,飛去入遙碧。」(劉禹錫‧<白鷺兒>)

「白鷺鷥,車畚箕,車到溝仔墘,跋一倒,抾著二先錢。一先儉起來好過年,一先買餅送大姨。」這條童謠《白鷺鷥》是在描述早期的農業社會,在耕田的時候看到白鷺鷥在田裡的景象。農忙時小孩要下田幫忙,看到白鷺鷥會朗朗哼著這首家喻戶曉的臺灣童謠──<白鷺鷥>。

白鷺鷥張開牠的大嘴,翱翔在水田間喝水,不小心撞上田畝,農人用一種風趣的方式表達這種窘況。至於將這首童謠,說成「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是比較道學的說法。我在唱它的時候,一直沒有這種聯想。現在也不打算這樣正經八百地想。

小時候,在水圳頭,在水田邊,跟隨扛著鋤頭的老曾祖父巡田水,我總是斷斷續續哼著這支童謠,那是自然就哼起來的。他不大會教歌,一個三歲大就沒老爸,替人看鴨群換個飯皮吃的孤兒,叫他快樂唱童謠有點殘忍。所以老夫的歌路不廣。

我只學那麼幾條歌,這一首<白鷺鷥>最熟。因為綠油油的田中央,總有一群群白鷺鷥鳥,或拍翅緩飛,或三兩隻低頭竊語;瘦條條的黑竿腳兒,久久才帶著田水潑移;偶有孤癖的獨鳥,一隻靜靜地哲學在綠秧間,漫漫思考。萬綠秧中數點白,清靈,鮮明,溜亮,簡潔,乾淨,這幅圖一直長在我童心的相框裡。

田心仔的叢綠中幾處白點,看過去就是十分幽靜的美,這個時候會讓你立即陶醉。張志和在他的<漁歌子>裡,捕捉他心目中詩情畫意的場景──「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白鷺鷥是田園山水少不了的明星。詩人詞作中那位穿著「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的漁父,顯然是心不染塵、超然物外的隱者。

可是,他真懂得鷺鷥嗎?我得問問。白鷺鳥來了,高士總要悠然自在,隱士必得垂釣不歸。這與水田裡的農民關注點不一樣,老夫以為第一線的勞動者才有資格算得上是隱士。農夫更懂得白鷺,白鷺也最懂得農夫。白鷺兒不要文人把牠說成那樣,農夫不說,卻全說了。白鷺鷥是農夫漁夫的伴侶,未必是隱者與高士的友朋。老夫是用牧童的望遠鏡看的,年紀小,年代久遠,看走眼就不要跟我計較。

劉禹錫<白鷺兒>,這一隻白鷺鷥,一身雪白,不與眾鳥混處,夜晚獨自棲眠在茂密的叢草中,白天長久地佇立在潺潺清流的溪石上。前面山頭此刻正清朗無雲,牠就拍翼直飛那迢遙青碧的天空。詩就說到這裡。大概是飛走了,沒得再說。

「最高格」,是全詩的主旨。劉禹錫處在中唐政治明爭暗鬥的時代,朝廷問政,進進出出,<白鷺兒>,可能是他的自況。鷺鷥白羽勝雪,白色,華夏民族的世界拿來象徵聖潔。看來劉禹錫要表達的意念很篤定,旨在凸顯「眾人皆醉我獨醒」的高格,這是文人最高調的顏色。

「毛衣新成雪不敵」,劉詩人說得斬釘截鐵,白鷺鷥未必沾沾自喜。白鷺鷥的白,是具象的白,它的聖潔形象,還來自於牠的卓爾不群,才算形塑牠的最高格,成就詩人標舉崇高的投射。孔夫子答子路嚴厲的質難,面對茶壺裡的風暴,他疾言厲色地高呼:「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緇。吾豈瓠瓜也哉!焉能繫而不食?」(論語陽貨篇)這才叫本色。「涅而不緇」(染而不黑),才是禁得起考驗的聖潔,這種「白」,正是不折不扣的本色。所以,白鷺鷥,有形色的「白」,還要加上無形色的「清」,才能昇華<白鷺兒>的「最高格」!

在農民的世界,代代還相傳著:<白鷺兒>是福祿的象徵。每年春來總會有白鳥們的基地,我的家鄉有一大家族十分富貴,當年那個大戶人家,四周的竹林,鷺鷥總是爭著棲居,蔚為奇景,村民以為觀止矣。三十年後,敗了家,說也奇怪,鷺鷥紛飛,一隻也不剩。誰都沒法懂。

鷺鷥鳥跟黑面琵鷺一樣,對環境有很高的警戒心,這是自然觀察家的結論;文學的浪漫主義者,總習慣拿一些特定的物事,來進行美感的再造,「眾禽喧呼獨凝寂。」硬是要把白鷺鷥說成不染輕塵的不俗之物,這種聯想是很文學家的一廂情願,拿到晒穀場去全民開講,說服不了手搖團扇的老農與村婦。文人詩人都是騷人,因著憂愁而創作的文學人,沒汗滴禾下土過,沒天災人禍過,沒柴米油鹽過,你怎麼能酣暢淋漓地寫盡人民的聲色?

最後,文人一定要將景緻推向最高點,「前山正無雲,飛去入遙碧」,藉沾一點邊的優雅姿態,醞釀只有文人看得懂的想像,飛上白日青天去九摶雲宵,站上靈魂的最高枝!

不再飛回的「白鷺兒」,永遠比不上年年衡陽雁回的俗鳥。

誰都可以孤高,不是拿筆使墨的文人才傲骨得起。
誰都可以聖潔,不是聖賢家法的德業才高格無上。

白鷺兒真是高格,牠只知做牠的白鷺兒。
麻雀兒同樣高格,牠甘心天生的黃褐羽。

做得成自己,偉大不朽,還要人家說嗎?
做不成自己,高格清節,還要自己說嗎?

白鷺鷥做你要的自己,不要因著隱士與高士,礙了你的青天;結群歸飛天邊,獨立閒步田腳,都是你的志業。瘦瘦你的腳骨,尖尖你的嘴喙,每一個靈魂都有一片天空。黃雀不比你輕賤,黃鶴也不比你神仙。

白鷺鷥,你想飛到叨位去,就飛到叨位去。

劉禹錫愛你,你要更愛你自己。

建中一叟 101.07.19

 

天子是一片雲

天子是一片雲

「千形萬象竟還空,映水藏山片復重。無限旱苗枯欲盡,悠悠閒處作奇峰!」

(來鵠‧<雲>)


「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孔老夫子說的。

可以怨的,就是一肚子不平之氣,想怨的不吐不快,非怨一怨不可!不必全套上溫柔敦厚。這樣的詩之教也,寫起來就太沉重,也離人性太遠,民間詩人起碼的尊嚴並不會丟掉,失掉了真性情,還能叫詩人嗎?在騷壇上,注定要離騷,不遭遇憂愁,苦悶的象徵就凝不成形了。不要問詩人,詩中有沒有言外之意,他禁不起你認真的問,他只能痛痛快快寫一次,再來,他就只能念天地之悠悠了,你再逼問,他也只能獨愴然而淚下,昂首會很難堪,文人不是能忍的料,不要逼他。

做文人雅士的雲,自然有很美麗的妝點,輕靈曼妙,飄東浮西,又是棉花團,又是彩雲飛。雲可以卿雲爛兮,虬縵縵兮,做日月光華的伴侶;雲也可以很霸氣,幫那個豎子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剛猛得很;當然也可以是感傷的,漢武帝不是這樣吟詠<秋風辭>:「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為哀情催悲!

水田裡的農夫不是不愛山水,他們的心看不成泉石煙霞;村婦不是不會對著遠雲遐思,他們有更心酸的密雲不施等著煎熬;牧者不是不會醉倒在彤雲滿天中,夕陽通紅而下,雨不來,他們必須很真實的心焦起來。旱裂的地表,是農家破碎的血管,霓雲不是望一望,它就會沛然下雨。雲行雨施要有清醒的條件,水氣不足,空中乾凝,那菜園子的綠意,那果樹的梨色,那乾涸的田溝,那靠老天吃飯靠皸裂雙手打拚的渴望,全都望空了!

管子說的好,衣食足然後知榮辱;老夫說的真,肚子飽才能鼓腹而遊。有起碼的滿足才有閒,有閒情才能逸致。農人不是生來就甘於庸俗,就屈服於茶米油鹽,他連想平凡做個人,都很辛苦。基本的滿足可以天給,可以領袖給,最重要的要自己能給,當自己給不成的時候呢?他想日出而作,他也想日入而息,他一直都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他多麼想帝力於我何有哉呢!

我國詩歌中詠雲的詩句很多,不外乎悠閒的生活情調,或者清隱的閒雲野鶴,或者孤高的凌雲氣概。從一介農民的角度看雲的不多,以象徵手法藉雲發抒胸臆的的更少。來鵠這首雲詩是農民頭上的雲,夏日炎炎的雲,雲層很厚,卻擠不出半滴水,澆灌平疇萬里。詩是別有懷抱,話中另外有話的。

民風簡樸,農民一族要的不多。「風調雨順」,是一代又一代的老農,唯一向天虔誠祈福的心願。風多,成災,烈烈律律;雨多,泛濫成河,還是天災。春風不來,生意不興;夏雨不至,乾旱肆虐。風雨多了,不行;少了,也不行。農家的大門板上,永遠是鮮紅的「雨順」「風調」四個大字,洵非偶然者也。平常時候,空中萬里,清雲如雪,或卷或舒,雲是悠遊自在的;一旦天上驟黑,覃雲駭異,奇形萬象,再來一陣風,就風起雲湧,要變起天來了。

烏雲密布,雲形雲象,變動不居,是農民旱夏的希望。求雨若渴,結果雲凝了半天,都淤青了,「竟還空」,下不來就是下不來。農民喜怒哀樂的表情是一致的,一張黧黑的臉,農民不習慣落淚,哀情,不是田野中人是看不出道道來的。

「千形萬象」,作不出雨中即景,農人無法手舞足蹈。「竟還空」,是農人的致慨之心。對山水來講是難得的一幅潑墨畫,映水泱泱,藏山蒼蒼,時而三兩片,時而七八重。重巒疊嶂,遊雲可以襯綠;清澈映波,白雲披上薄衫。山朗起來了,水潤起來了,雲揭起蓋頭來了,「映水藏山片復重」,自然山水玩自然山水的遊戲。

至於望霓雲而未至的農族,只能是上天作弄下的可憐人,無限酸苦當向誰?

望眼欲穿是農民汗滴禾下土的等待。雲的眼睛長在天子頭上,它聽不到殷殷期盼,它看不到萬民攢動。雲,遊於山,舞於水。「無限旱苗枯欲盡」,極寫農民心焦如焚的苦況,甘霖普降,成為求不來的聖水,立在大地上的農族,只能欲哭無淚。你看過,插了秧,枯死;再播種,再插秧,再枯死。一次又一次的重來而不知所措的農家苦況嗎?過了插秧的「關鍵農時」,最後,休耕,廢耕……

一分耕耘不見得有一分收穫,如果是天意,那算倒楣,沒人跟天計較的!可是詩人心目中「悠悠閒處作奇峰」的雲,它悠然自適地變化成奇幻的山峰,自我陶然,渾不識民之所盼,不知體民之所苦。暗諷的是皇帝大老爺的視民如糞土,隱射的是朝廷的朝綱不振,批判的是權臣漠視天下蒼生的疾苦。

久旱逢甘霖,要及時雨露均霑。千形萬象的雲看似雲塊密結,利多不斷的政策看似民之所欲長在我心。不幸的是,為政者貧政無方,對人民空話胡謅,大話連篇,自吹自擂,這樣的政權就是病入膏肓,人人得而誅之。

詩的一、三句敘盡人民的盼望與苦況;第一句苦盼空等,第三句苦果實嘗。
詩的二、四句極寫統治者的皇家自樂;第二句自樂其樂,第四句無心為政。
一、二與三、四的上下句,都是鮮明的寫照,在君民之間有著激烈的對比。

一、三句都是入眼強烈的描摹;二、四句都是漫徐悠閒的寫意。
尤其是第三句的轉折,詩情極為苛重、峻急,第四句特意凸顯淡輕、舒緩。
全詩諷政的元素,彷彿都在人民的心中蔓生、延燒……

來鵠屢試進士不第,在黃巢之亂卒於維揚,他的七絕清新明朗,多諷時之作。

這裡,來鵠說的是:「天子是一片雲。」

回到漢末,避居齊魯海邊的梁鴻,寫了一首<五噫歌>,其中有「民之劬勞兮,噫!遼遼未央兮,噫!」兩句,可以看出他是貼近民意的隱士,感受很深很真!

有賢內助孟光的柔情勝雲,雲再惡,都敵不過他們的相敬如賓!

建中一叟101.07.25

大膽這一問


「避賢初罷相,樂聖且銜杯。為問門前客,今朝幾個來?」
(唐‧李適之‧<罷相作>)



拿筆的文人,愛問。心裡酸的時候,尤其愛問。從屈原<天問>起,就沒完沒了。

問,有兩種,一種叫大膽,一種叫心虛。如果膽兒大又心底虛,上流社會叫懦弱,下流階層,管它叫無能。

有的時代──
君臣相遇厚,權力秉中樞。有人攝政事,開一代氣象,周公旦制禮作樂,文化英名,萬世千秋;有人輔闇主,扛末世包袱,諸葛橫吞一時義氣,老臣伐魏,愚誠竭忠,百代喟息。

也有的時代──
權臣亂朝綱,權柄集一身。有人招外戚助威,戲滿朝文武,權貴汙開國聖業;有人結朋黨,搞派系黨爭,權奸操黎民炎涼。

說不出規則,我們姑且就說這是命數!

武將不怕死,錚錚鐵骨鑄忠臣,冶塑硬條條的英雄豪傑。
文官不貪錢,翩翩傲骨寫氣節,嘯煉孤高高的義士孽子。

上下五千年,這種忠肝義膽的不多,所以大家急著歌頌,好教後生頂天立地。
古今十三兆,這種高風亮節的絕少,因此歷史搶著表彰,好讓晚士繼往開來。

不幸的是,數來數去,就那麼幾個人。我們騙不了自己,但是,迷茫的世界,我們還是可以走聖賢孤單的步履。即便成不了大器,也庸不了塵俗。這樣也夠了。

杜甫對這位「飲中八仙」之一的李適之,允稱知音。特別在<飲中八仙歌>吟到
:「銜杯樂聖稱避賢」,文人惜文人,這無可厚非,如果杜甫知道千百年後那麼多人尊他為詩聖,一定有點後悔他的和稀泥,他該像老夫我一樣,給適之腦袋瓜當頭一棒,讓李適之、他自己和文人族一起清醒。有膽識,有氣節,如果少了自己的靈魂,那不叫有用的文人,是既酸且腐的書雜仔。我先罵我自己。

<罷相作>這首詩是心事沉重的諷刺詩。

李適之是李家王朝的貴冑,從刺史一路幹到左相,官場算是順遂的王室後裔。《舊唐書》說他:「天寶元年,代牛仙客為左相。與李林甫不協……五年,罷知政事。」前後副相五載,忽然罷相求歸,這位「晝決公務,庭無留事」,是寬嚴得中的好長官,原來與韓朝宗、韋堅等都以清流自許。意氣興時,敢於別是非,分公私。當尖銳的政治鬥爭日趨激烈,自知「爭權不協」時;當韋堅、韓朝宗等清友先後遭構陷坐罪時;當只能忠於職事,不充諍諫之臣,不敢發諤諤一言時。李適之「懼不自安」,就只能「求為散職」了。李適之懇求去官,原來是畏避政災,一心只想遠禍求安。當他獲准免職,改任太子少保時,他竟然樂不可支,「遽命親故歡會」,寫了兩首<罷相作>詩。

從李適之的眼睛看,避賢是隱語,讓賢的真相是畏奸,為了怕得罪李林甫而設遁辭,既曲折又雙關,壓抑著文人特有的感慨,陰表宦場黑暗面不能說盡的不得已。這種心情與習性,很容易贏得古今文人的共鳴。老夫老矣,談不上深算老謀,可是要命的是我腦子清楚,原諒我必須這樣譴責:

「示弱,是傳統文人最墮落的一條路。」

魏時徐邈耽酒,自稱「中聖人」,從此「中聖」成為清酒或喝酒之意。李太白<贈孟浩然>不是說:「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嗎?「樂聖」,簡單地說,就是「樂於喝酒」。李適之他「雅好賓友,飲酒一斗不亂」,官場險惡鬥不過人家,讓他縱懷恣酒,並不太難。姑且銜杯於這一場很詭異的酒筵上。

「避賢初罷相,樂聖且銜杯」,從這前兩句讀下來,我們會理解古代文人的楚楚可憐處。那種「朱門長不閉,親友恣相過。年近將半百,不樂復如何?」(全唐詩另一首<罷相作>)的落寞,物傷其類,人豈獨不然?我們十分願意設法同理他的心境。後兩句「為問門前客,今朝幾個來?」阿Q一點說是詩人曠達的心境,一斗不亂的豪酒文士,欲免得免,求閒得閒,「門前車馬稀」,悠閒自在,李適之可以整個放下政壇的陰影,贏得半生清寧。

可惜文人憤懣的多,習於致慨乎人間冷暖,對照得意時的門庭若市,失勢後的門可羅雀,文人多半受不了又不願意說。從戶限為穿到乏人聞問,不是每一個文人都能隨遇而安的。

詩人的座上賓都是宴慶罷相的至親好友,平日「夜則宴賞」、「一斗不亂」的李左相,自是賓客雲集,呼盧喝雉,但是「今朝幾個來?」這一問就問得太足不成步了。這單刀直入的一問,看似故作滑稽,深致譏諷之意。不怎麼高雅的<罷相作>詩,倒有幾分打油味,雖不甚佳,怨意是有幾分深的。這插科打諢式的酸型幽默,得以留存《全唐詩》,還是他與「韋堅相善」難脫干係,很荒謬地留了下來。幸與不幸,該怎麼看呢?

秋後算帳是政治的必然,雖罷了相,另一幫政治勢力,並沒有放過他,誣陷株連,口誅筆伐,統統出籠。適之,自殺。就詩而言,就加重了:「為問門前客,今朝幾個來?」的闇然與深慨!

文人的劍刃,並不鋒利,又愛使。不是每一個文人的反撲都能閃起正義的劍光,駭不了他想嚇的小人。他這大膽的一問,是自己的示弱,是文人的膽怯,只是無力迴天、退求自保的飾辭。他並沒有因為急流勇退,而逃過這一場浩劫。政黨惡鬥,鬥到你趴下,鬥到你死,這是鐵則,李適之歷史沒認真讀。

「為問門前客,今朝幾個來?」他大膽的這一問,竟是欲人示強,是強人所難,是冷言冷語,是酸入骨髓。向李林甫示威,八方吹不動,只完成了自我嘲弄;向親友求安慰,四邊乏人親,只凸顯了自己的無知。霸者的拳頭,虎虎生威;弱者的悶氣,曖曖無光。他大膽的這一問,自然空谷難響,誰敢站出來,這是芸芸人生。如果要義氣凜然的唱高調,教那些驚懼政壇撲殺的同道,良心不安,輾轉難眠,這實在意義不大。嚴格說這是意氣用事,李適之只是發沒有必要的牢騷。

酒瓶開了,官酒競香,賀客爽來,是喝慣你的高位,不是酒香。
柴門開了,濁酒自味,清客不來,是懼喝你的高格,不是酒渾。

不自量力,諷權奸,雖有幾分劍氣,畢竟是文人自毀的筆刀。
不甘罷休,騙自己,雖有幾分豪情,畢竟是文人自戕的心刀。

「聞道故林相識多,罷官昨日今如何?」李頎笑你了。

這麼說,政治風暴,文人們你該逃不逃?逃跟不逃有什麼兩樣?文人光有傲骨還不夠,也許需要幾分俠骨──選擇問政,就沒打算要帶一條老命回家。

「為問門前客」,你多問了。
「樂聖且銜杯」,你多喝吧。
「今朝幾個來?」………
大膽這一問,李先生,您白問了!

建中一叟 101.08.06

2012年8月19日 星期日

您歸是不歸?


您歸是不歸?


「山中相送罷,日暮掩柴扉。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

(王維‧山中送別)


情感的發酵,往往是靠著時間來熬煮。時間是生命無奈的救贖,等待是忘不到盡頭的癡迷。柴扉是感情的門,日出日落,開開闔闔。門開,日出,把希望等成了西斜的餘暉;門掩,日暮,將美麗等成了春草的遺忘。

夕落,淒涼,也漆黑了心頭的光。

「山中相送罷」,是過去一段難捨的印記,走出大山的人,可以冠冕堂皇地走向希望。留在山裡的人,從第一個送別的落日起,也倚著希望的心在默數柴門的咿咿喔喔。那一「罷」,藏去了滿山的話別依依、流眄不捨?那一「罷」,脫卸了多少個別餞離亭、柳條梅枝?沒有誓約,沒有叮嚀,沒有淚拋,沒有泣聲,一個「罷」字,概括該有的男女私情,也忍住了高潮的酸淚。

送別該有的情調,全在時序的跳脫中湮滅。最難排遣的離恨,原原本本攜回「柴扉」,自個兒慢慢的挪,輕輕的掩。

愈淡愈難,愈簡愈苦,愈涓細愈是波瀾,等待的山深雲深情深,等的是綠色的春臨。太淡太定所成就的夢,淒苦難抵。

清寂的幽山,他要費多麼大的勁兒,才能讓柴扉緩緩推抵難擋的夕色。門虛掩了,山清靜了,星子在流動。最後一道嘎嘎聲息,門內的人,心也默默地掩藏。那一掩,把隱隱的幽悶又藏向沁溼的衾被中。
明年春草又會再綠滿大山。春聲春色,會再憐人;春意春情,會再喧心。春綠的帷幕是可以預期的,王孫的歸與不歸,卻是個未知數。難以逆料的會面,只能在無邊無涯的等待中枯萎。

輕掩柴扉,火紅的落日看盡,視野是每天的眺望。春草年年綠,是可以預期的春盼。然而等待的人,卻未必能歸來。說不盡的孤獨,等不完的寂寞,統統要氤氳在山中,嵐來霧生。山幽無法淡定,來去不定的雲豈能泰然自若?

《楚辭‧招隱士》,因遊子盤桓他鄉,久去忘返而大嘆其未歸,是驚悟的悸動,「王孫遊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這種等待警覺太晚,心等得焦;王維的<山中送別>,則是在與行人送別後,就深忖出遠門的人將久去而不歸,歸期將遙遙無期,方才送別,已經深盼,是清泠的無奈,「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這種等待渲染太早,心等得苦。

最苦的是該在慘別黯然的「問君歸不歸」,一直含在心口,所以轉身就沉重見底,那「掩柴扉」的日暮,來不及醞釀的閨怨,已經貼在門閂之上。你可以想見山中送君層層疊疊的「罷」心,會是多深多沉的喟嘆!

「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是主人翁內心的呢喃,是自拉自唱來自心底的遠音。該飲泣、該嬌嗔、該婉約、該打勾勾的弱女情節,全收在囊橐的袋子,綑得緊緊地,像緊抿的紅唇。「王孫歸不歸」,她自認為不要長期付出獨守空閨,她自以為一年半載可以完成。明年春草綠時,她偷偷問他的男人,也低聲地問一問她自己?黯然銷魂的揪心,她心裡頭明白給他的只有一年的守候!再來就有說不出的難熬了?

柴扉掩於暮落!山裡人離思方深,這是真切的。
王孫歸與不歸?山外人遊興正酣,也許猜對了。

落日,春草,王孫,只是簡單的場景。
看來人不如山,人不如草。柴扉十分焦急。
春來染綠,是雲天的風景。看來不是歸與不歸的問題。

掩不住柴門,自己清楚。
掩不住心門,良人不知。

明年不歸,明年的明年還有春意。
歸不歸,問春草,別問王孫。

送了就別了,別去懸念。
至少──
掩柴扉還剩日暮的餘情。

建中一叟101.07.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