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5日 星期日

可憐薄命作君王

老天如果真的疼惜李後主,讓他單純當個才子,自是風華絕代。偏偏作弄他做個末代皇帝,更可憐的還有「金陵」這個老京城,不是龍蟠虎踞石頭城嗎?南唐末主的昏庸,讓牆不銅也讓壁不鐵,只聞幾聲駕駕鐵蹄,硝煙尚且未起,一代詞宗已經搶著在軍門外,好整以暇準備肉袒候降了。

不需要太揶揄李煜,從陳橋兵變趙匡胤當上宋太祖起,沒多久,南唐就是人家的屬國了。既然是屬國,說投降,太沉重。二十四歲的他,太子即位,以南唐帝王之尊,老早就急著表態,恪守臣道,奉宋為正朔。臣服在前,人家來硬的,我們沒有充分的理由,不能硬說他是亡國之君,這樣太落穽下石,有失厚道。從傷心詞帝、哀哉詞聖看後主,還能有點顏面。何況溫柔敦厚,詩國之教。這樣好。

連「二」、「四」這兩個生冷的數字都欺負他。從二十四歲的秋千,輕輕一盪就到了四十二歲。登基到崩殂,雖然沒數幾回就數到了盡頭,還好贏過曹丕兩年,做個帝王人家,找到墊背的,臉就丟得不大。宋太宗派人下毒,牽機藥雖然不怎麼好死,反而讓他帶著尊嚴走,比起崇禎皇帝倉皇跑一段路到後山,槐樹下兩腳一蹬,暖身沒做就縊亡,多少可以算是求仁得仁吧。

押入囚所,皇家才子的筆就詞聖起來了,價值跟時間在賽跑,妙筆也在詞林爭高枝。三年不到,發酵好酒可能嫌短,醞釀好詩卻十足入味。多數人公認的絕命詞,是宋太宗忍不住他的牢騷,乞巧節和小周后及幾位嬪妃歡度生日,又唱又跳,渾不似死囚,筆還沾了漆黑的墨汁,悲吟「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太宗抓狂,不求饒不失格,他自找死。

春花秋月,有情人都當作良辰美景來陶醉,只會嫌其少嫌其短,李後主一反常情,卻幽幽地說「何時了」,既嫌其多且嫌其長,全當怵目驚心來躲,多少恨事在虜寇,多少往事在故國。有人拿他和蜀漢劉禪相提並論,面對著司馬炎那一問,劉後主的樂不思蜀,是愚得徹底,還是大智若愚?征服者最想要的就是看到階下囚懦弱求饒,至少司馬炎對這個答案滿意。李煜以水喻愁,大喇喇地吶喊:「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雖然充滿故國之思,因此惹來毒殺,可是腰桿打得很直,什麼都豁出去。惱了宋太宗,卻給南唐要了一點要國沒有、要命一條的形象,這一回像個負責的皇帝。最絕望的詩最美,王國維說後主之詞以血書者也,靠的就是這一闋的骨氣。七夕慶生那一晚的奏樂聲和<虞美人>的亡國離恨之情,讓他絕了命。這是詞人很詩情的死法。

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卻主張<浪淘沙>才是後主的絕筆,「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這個夢是短暫的麻醉,跟借酒澆愁一樣,都只能靠幻覺來贖慰。可是「夢」和「醉」都有醒來的時候,不是真實的解脫。教人獨自莫憑闌,是真情也是自欺,無限江山會令人搥胸,但是眼不見能為淨嗎?他倉皇辭廟北解,所以易;他北來身陷囹圄,所以難。闌珊的春意,讓流水載去落花也載去春情,不管是流向天上的西方極樂或流向人間的曲折東流,都是告別他心中負罪很深的那條河。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江山和美人,都是李後主千年來流不盡的長愁。

2010年9月1日 星期三

自己願意唱的歌才好聽

那位穿著白衣紗帽,見囚汴京的江南王,在勝利者宋太祖跟前,被逼著怯吟自己最得意的詠扇詩:「揖讓月在手,動搖風滿懷」,李後主最後竟是靠著舞文弄墨的本事,討讎敵一晌歡喜。宋太祖聽完,得意地顧笑左右,戲謔他:「好一個翰林學士!」想想,那是一個什麼樣的畫面?這位待罪明德樓下的違命侯,當他淚寫「渡中江望石城泣下」那一律,悽厲不能卒咏,豈止是辛酸而已?

並不是狗皮倒灶的事全給他碰上,他只是個倒楣的南方皇帝罷了,位子無上,窘狀有點悽慘,論下場他還不是最難堪的。毋須用同情的眼光看他,同情不但不會削減他政治的低能,恐怕還會破壞他才子皇帝的聲名,留一點偉大讓他在詞壇輝煌。這離情之苦,他該受也能受,沒有窮而後工,秤一秤他前期的詞品,頂多也只能淪為香豔一途,和溫飛卿一起鴛鴦蝴蝶,滿紙珠寶金玉走下歷史的台階。李後主只要淒情一碗,他準能教你鼻酸看惜人間離恨,一嘆三迴,順便回敬他苦情三罈。給他富貴也給他難堪,這筆政壇與詞壇的賬,他輸了面子,贏了裡子;輸了時代,卻贏了未來。

李後主這個南唐皇帝,能詩能詞能文,音樂行畫畫也不差,白天同大周后遊山玩水,晚上歌舞才罷,續彈一曲琵琶。閒暇還要和小周后偷偷戀愛,大填豔歌。面對趙匡胤,他只能俯首稱臣,慣於朝貢偷安,可是宋太祖臥榻之下豈容他人酣睡?第一次要他北上,他沒膽;第二回迫他北上,他推諉。太祖恚怒,宋軍水陸並下,直搗白頭城下,仗打得十分容易。可憐江南皇帝陛下,兄弟四人三百口,排排站,在威武的軍門前肉袒請降。

說也奇怪,脫了黃袍,書卷盡脫,也褪了脂粉味。生離死別,非其中人,椎心難知。別情要數江淹最經典,「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誰說得過他?離恨就要照過來,看看後主,「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誰能不痛!亡國之臣,難言;亡國之痛,難受;亡國之君,難堪。攜家帶眷被曹彬、潘美押解北上,落難的重量,後主用一支生花的詞筆硬是撐著,顫筆斜行,「江南江北舊家鄉,三十年來夢一場」,他是哭的寫下。

在汴都囚居多時,故土金陵一別,轉眼就是三春過半。在他隨押北上,天雨濛濛水中央,回頭一望雄壯崔巍的石頭城,那個愁腸寸斷的一瞥,他就一起帶上去了。違命封侯,羞辱吐了南唐一身;暫棲囚第,譏諷笑了後主幾度?暮春三月,落梅紛飛,落得急,落得快,拂了又拂,一身還滿。佇立石階,南向思歸,站得久,站得長,聽任花落滿撲。落梅紛亂,愁腸九轉,踏在那個石階的騷客,其實是承載無限離恨的亡國之君,苦得深,苦得廣,苦得滿身悲涼。

雁信不敢期,鄉書不敢盼,雁自南來,南音何在?最痛的還在後頭,回家的路竟是靠著夢境的努力,夜夢再長抵不過鄉關太遠,夢不到,天已白,曙色破曉,歸夢無成。只能讓春草日日喚愁生,春草更行更遠,還要一直不斷地遠。

拂不盡的是落花,回不去的是路遙,長不盡的是春草,等不到的是江南,關不住的是念念故土的遺恨。風流倜儻,他應做李白;高視闊步,他也像子建;浪漫多情,他做得了自己。千做萬做他最不該做那個南唐金陵土皇帝,千百年後,有幸再愛自己一次,憑他,我看是說不出「我要再李後主一次」的豪氣,新王孫舊王孫都不是那麼好當的。算了,隔著千年,陪他吟誦:「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比較好順理成章的落幕。

是的。他最合於做一個純粹的詩人,「好一個翰林學士!」,宋太祖說得沒錯。

這個頂著亡國之君光環的才子,我願意給他掌聲。但是,這一次他必須自己做主,勇敢地穿越時空,走向文學的領土,毫無罣礙的再唱一段他的主打歌:
「揖讓月在手,動搖風滿懷」。

重光兄,自己願意唱的歌才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