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23日 星期六

上山下山


                                                                上山下山


上山採蘼蕪,下山逢故夫。長跪問故夫:「新人復何如?」「新人雖言好,未若故人姝。顏色類相似,手爪不相如。新人從門入,故人從閣去。新人工織縑,故人工織素;織縑日一匹,織素五丈餘。將縑來比素,新人不如故。」(無名氏)

※縑,微黃,質稍粗,價比素賤。素,質細色白,價貴,難織。一匹約四丈。

上山採蘼蕪的怨婦,在半山腰一次偶然的邂逅,巧遇前夫。沒有狹路相逢的瞋怒,也沒有淚雨激動的怨懟。
她「長跪問故夫」,挺腰直身向他示敬,只是簡單的致意:「新人復何如」,沒想到這一問,問到了她故夫的痛處,接著是一拖拉庫的獨白,男主角很有悔不當初的低迴。

採香草的女子遭休棄回家,內親皆知,她概括承受,眾人沒有疑問。在不對等的時代成為卑微的犧牲品,放在心裡,悶著,一直沒說,也沒機會說,說了也沒用。

天賜的解答,上蒼給的憐憫,機會只有一次,那站在高崗上的女人她當然要問,

她要問:晨昏定省我哪裡不敬?她要問:相敬如賓我哪裡不禮?她要問:三從四德我哪裡不順?她要問:羹湯洗手我哪裡不勤?她要問:婆媳難熬我哪裡不忍?她要問:姑嫂妯娌我哪裡不親?她當然要明明白白地問!

問天,問地,一問三個不清;問山籟,靜默無迴無響;問問自己,無從問起;那個男人迎著自己走來了,自然要問,心門的口打開,揪一把辛酸,問它個清楚。

還好他說:「新人雖言好,未若故人姝」,找到了很好的臺階,奠定了和悅的氛圍。

「顏色類相似,手爪不相如」,最無用的男人,其實是最聰明的男人。最不入流的話題,是最好的逃生術。第二次婚姻他顧到了面子──「顏色類相似」;也溫情地讚美了前妻──「未若故人姝」。這已經是最好的答案,也是採蘼蕪的女子

撿到起碼的尊嚴,同時也是活下去最有力的靠山。

接著就以瑣瑣碎碎的工作力,堆砌了成年人該有的禮儀,寒暄語,場面話,都在妝點「將縑來比素,新人不如故」的結論;「新人工織縑,故人工織素;織縑日一匹,織素五丈餘」,這是能力的肯定。多說無礙,多聽也無傷。麻醉別人也是麻醉自己,都是很好的安慰劑。

<上山採蘼蕪>整首詩,雖然以生活技能來凸顯新人的不如故人,難得的是彼此平和敘舊,而一無苛責恚恨,並且又流動者彼此懷想的悱惻之情。也許應換個心情來看。他們的離異,或許另有隱情,只是他們沒有反抗,懷抱遺憾,逆來順受地接受了命運的擺布。他們到底有沒有勇敢捍衛自己的愛情,我們找不到立足點進行慰藉。但是他們含蓄婉約的情思,卻十分雋永。詩教的溫柔敦厚,可見一斑。這種愛,於男於女,誠懇可敬,楚楚可憐,都值得學習。

老夫倒認為:「新人從門入,故人從閣去」,其實才是他最有誠意的懺悔,是他對不住她。這一句話從他口中說出,不只是自責與慚愧,應該也是長期以來積累胸臆的一種釋放和解脫。

有沒有送他一束靡蕪,讓他幽香得難受,詩意沒說;最後怎麼結束,詩境也沒有交代。

揮不高的是男人懺恨的手,送得遠的是女子含香的濕眸。

此時,來一圈卷舒不定的彤雲,或籠上一層朦朧的迷霧,才是上天最大的敦厚。

然後,下山的人足下已然輕緩,上山的人山梯究竟難攀。

想當然耳。

建中一叟 101.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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