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池春水聞鵲喜
謁金門 馮延巳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閒引鴛鴦芳徑裡,手捋紅杏蕊。
鬥鴨闌干獨倚,碧玉搔頭斜墜。終日望君君不至,舉頭聞鵲喜。
一池春水聞鵲喜
一池水,如果只是鑑照清澈的一池春水,動也不動,那麼,這也只能算是從天上借來的一面鏡子。波平如鏡,不是每個人都受得了,也不是每個人對一幅天然圖畫都有興趣去物我兩忘的。寧靜,是老天爺送給被時代邊緣化,或者邊緣化那個時代的老人,這種禮物很輕,輕得讓年輕小伙子常常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年輕人的池塘,它有色有聲,它有歌有情,它得要潺潺湲湲,如泣如訴,如怨如嘆,甚教你愛聽,又教你受不住。她才有慵慵懶懶的情韻,不然怎麼去強說愁去生閨嘆?又怎麼斜眄一眼就能樓空鶯啼生薄倖?又哪能簾幕一捲就嚴妝纔罷怨春風呢?
南唐中主李璟,史書在政治史上並沒給他記上幾筆好聽的雅樂,詞倒寫得挺好。有一次,曾當著大家的面戲謔馮延巳,說:「『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延巳怯生生地說:「未若陛下『小樓吹徹玉笙寒』。」這位喜歡玩詩詞的皇帝笑了,這一段君臣詼諧的對話,李中主並沒有作正面的評價,讚歎之情自然溢乎言表。可見馮延巳的「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紅得很早,也紅得很久。
《謁金門》中的這位女子,看起來是趁著一池春色方好,準備出來閒步一回的。恐怕連她自己也沒弄懂「人閒心不閒」,當她乍見漲滿春水的一方小塘,禁不起風起纈紋,一顆不知碎了幾回的心,當下全皺成一團。春風吹水是一把刀,乍然興起,春水一波,心浪千鈞,把心門那顆月搖得立都立不住。更哪堪池邊那一彎芳香幽境,玉手纖纖一指,鴛鴦撲通戲水,遊出泳入,交頸勾目,不也深深戲謔著她。春水盪著春情,上下不盡;鴛言鴦語催著春聲,翼張翼合。捏在深袖裡的一蕊紅杏,甘心在她的苦甘願在她的潛慍中搓碎。對杏紅來說,這是最美的陪葬,搆得上因情而殉,杏蕊流香,有長長久久的餘韻。
閒不成,心就悶起來了。記憶中那一幕幕出雙入對的儷影,隨著春池蕩漾,
映照得最深刻的是鬥鴨場的鬧熱,場中鴨鬥激烈相搏,場外情人婉約相依,如今一身閃亮,素手纖纖,遍插雲鬟的玉釵首,獨倚兩情相悅的舊欄干。不知水禽戲了幾聲?不知滿池吹了幾皺?沉甸甸的玉簪隨著落日不自覺地西斜,哪隻鴨贏了誰人知,一手杏香紅印無人問,欄楯獨倚,雲簪獨斜,閒水閒鳥閒杏,一春都鬧
,一任孑獨,她是一個淡淡閒情也求不得的落落閒婦。
在天邊收斂最後一道霞光之前,「終日望君君不至」的字幕,粉碎開來,黑從遠處掩至,一步緊似一步跨向前來,當最深最沉最密的一籠黑罩下,鵲鳥驚飛,
早早一步竄升,黑黑的暗空中,有更多的鵲黑,紛然四開,留下喜─喜─喜─喜─的鳥籟。
心頭的一池春水難平,抬頭的一空鵲音可待。再一個東方白,再一回旭日昇
,春池畔、花深處、鬥鴨欄,鴛鴦雨洗藏柳岸。是鵲語的預言。聞鵲語,心暫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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