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誰風露立中宵
我心澹泊,門境自寬。但是這需要人間世的歲月,從奔競一路消磨到無爭,才能在一世人生的晚情,和緩地跳躍一身長影的閒趣。光靠著一壺酒,不是每一個人都能配著閒色的小菜,那麼從容地萬事皆淡然。李白獨酌時順口溜溜而出的閒情,恐怕沒那麼高尚。
讓門跟月亮做起朋友來,竟然是姓段的那位再嚴謹不過的文字學家。門開,月入,就得閒。俗人太愛自己的家,門都是用來關的多,打開不慣習,總認為別人會窺盡室家之好,越富越貴,門閂得越緊,哪一落大家樓閣,不是朱門森然,把好端端的月容,空懸在一黑之虛,所以一生不能盡得閒情風流。心打開容易,豁達就行,月來心明。有閒情,就不擔心逸致不生。
只活了四十歲的曹子桓,是王侯的世家子,以陰狠絕情的手血腥出政權,另外以一隻多愁善感的筆造閒情。如同山之有崖,木之有枝一般,這種與生俱來而無法擺脫的「閒情」,曹丕在<善哉行>中惱呼:「憂來無方,人莫之知」,這種閒情很窄,普天男女在懷春的時代又都不免玩世一段。「誰道閒情拋棄久」,拋棄,正是對著這一種輭綿綿的閒情,刻意尋求擺脫所做的掙扎。「誰道」那麼一嘆,就幽幽地招認這一段長期的掙扎徒然落空了。春來依舊悵然,文人就用「朱顏瘦」、「花前病酒」,癱在一角,斯容獨憔悴給你看!這種詞太軟,月色太朦太朧,癡情男女並沒真的得月。這種閒情把月娘玩俗了,玩膩了,也玩低了。
消耗多少月情不算,還要讓河邊的春草、隄旁的柳條,也捲進這場無端的疑竇,為什麼惆悵依舊?又為什麼新愁年年有?這種戲碼,多情的人玩多了,閒樣的花啊草啊就玩乏了!春草年年綠,更行更遠還生,是草的人生,沒有愁不愁,閒情卻是有的,你怎麼看,閒情就怎麼時興。
唯一真實的畫面,還是讓那個時時醞釀無可名狀情緒的女子,在平林新月遊人歸盡後,單獨在小橋邊踟躕遲歸,或者暗棲小樓上久久竚立,春夜不該有的死寂一片,沒來由的顛倒錯置,說什麼都不是,春風滿袖是最黏人的一幕。然後呢?這一場緜遠纖柔的情,想要雖九死其猶未悔,一夜夜在閒人歸後,找一簾平林新月的視窗,同一個位置朝同一個方向遠望,久久獨立是永恆的立姿。長袖吹拂飄不飄,還得看深夜東風吹不吹。
如果等了再等,獨立復獨立,平林新月還只是平林秋月。那麼在且看欲盡花經眼之餘,學一學杜甫莫厭傷多酒入唇,維持自己的步調,只要不在乎紅顏易摧,那麼就讓她日日花前常病酒,又何妨呢!
獨自肩荷孤單的閒情,不染纖塵,是馮延巳不同於缺乏主觀抒情力的溫庭筠,也是他不像韋莊容易被現實情事所囿之處。有如此強烈而鮮明的性情,他才有十足的力量,在如此星辰非昨夜的淒切之餘,仍然堅持要讓她為誰風露立中宵,一星如月看多時,打死不退!至於獨立市橋,人識或不識,並不影響她的閒情。
平林新月人歸後,那孤孤單單的一站,在「閒情」之前,「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依消得人憔悴」,雖然無奈,但是,最少很柳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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