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1月28日 星期日

選擇了幸福也就選擇了負擔
我的路已經走了很長很長
走了很長
我看得到自己內心的風光
看得到風光
我的心輕歌悠悠的唱

如果我是魚 自然我要癡情海洋
如果我是鳥 自然我要迷戀天浪

擁抱了晨曦
怎麼可以拒絕暮雲
如薄酒一杯 微醺
像柔風一縷 輕盈
彼此給一個微笑
我們都贏

2010年9月5日 星期日

可憐薄命作君王

老天如果真的疼惜李後主,讓他單純當個才子,自是風華絕代。偏偏作弄他做個末代皇帝,更可憐的還有「金陵」這個老京城,不是龍蟠虎踞石頭城嗎?南唐末主的昏庸,讓牆不銅也讓壁不鐵,只聞幾聲駕駕鐵蹄,硝煙尚且未起,一代詞宗已經搶著在軍門外,好整以暇準備肉袒候降了。

不需要太揶揄李煜,從陳橋兵變趙匡胤當上宋太祖起,沒多久,南唐就是人家的屬國了。既然是屬國,說投降,太沉重。二十四歲的他,太子即位,以南唐帝王之尊,老早就急著表態,恪守臣道,奉宋為正朔。臣服在前,人家來硬的,我們沒有充分的理由,不能硬說他是亡國之君,這樣太落穽下石,有失厚道。從傷心詞帝、哀哉詞聖看後主,還能有點顏面。何況溫柔敦厚,詩國之教。這樣好。

連「二」、「四」這兩個生冷的數字都欺負他。從二十四歲的秋千,輕輕一盪就到了四十二歲。登基到崩殂,雖然沒數幾回就數到了盡頭,還好贏過曹丕兩年,做個帝王人家,找到墊背的,臉就丟得不大。宋太宗派人下毒,牽機藥雖然不怎麼好死,反而讓他帶著尊嚴走,比起崇禎皇帝倉皇跑一段路到後山,槐樹下兩腳一蹬,暖身沒做就縊亡,多少可以算是求仁得仁吧。

押入囚所,皇家才子的筆就詞聖起來了,價值跟時間在賽跑,妙筆也在詞林爭高枝。三年不到,發酵好酒可能嫌短,醞釀好詩卻十足入味。多數人公認的絕命詞,是宋太宗忍不住他的牢騷,乞巧節和小周后及幾位嬪妃歡度生日,又唱又跳,渾不似死囚,筆還沾了漆黑的墨汁,悲吟「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太宗抓狂,不求饒不失格,他自找死。

春花秋月,有情人都當作良辰美景來陶醉,只會嫌其少嫌其短,李後主一反常情,卻幽幽地說「何時了」,既嫌其多且嫌其長,全當怵目驚心來躲,多少恨事在虜寇,多少往事在故國。有人拿他和蜀漢劉禪相提並論,面對著司馬炎那一問,劉後主的樂不思蜀,是愚得徹底,還是大智若愚?征服者最想要的就是看到階下囚懦弱求饒,至少司馬炎對這個答案滿意。李煜以水喻愁,大喇喇地吶喊:「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雖然充滿故國之思,因此惹來毒殺,可是腰桿打得很直,什麼都豁出去。惱了宋太宗,卻給南唐要了一點要國沒有、要命一條的形象,這一回像個負責的皇帝。最絕望的詩最美,王國維說後主之詞以血書者也,靠的就是這一闋的骨氣。七夕慶生那一晚的奏樂聲和<虞美人>的亡國離恨之情,讓他絕了命。這是詞人很詩情的死法。

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卻主張<浪淘沙>才是後主的絕筆,「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這個夢是短暫的麻醉,跟借酒澆愁一樣,都只能靠幻覺來贖慰。可是「夢」和「醉」都有醒來的時候,不是真實的解脫。教人獨自莫憑闌,是真情也是自欺,無限江山會令人搥胸,但是眼不見能為淨嗎?他倉皇辭廟北解,所以易;他北來身陷囹圄,所以難。闌珊的春意,讓流水載去落花也載去春情,不管是流向天上的西方極樂或流向人間的曲折東流,都是告別他心中負罪很深的那條河。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江山和美人,都是李後主千年來流不盡的長愁。

2010年9月1日 星期三

自己願意唱的歌才好聽

那位穿著白衣紗帽,見囚汴京的江南王,在勝利者宋太祖跟前,被逼著怯吟自己最得意的詠扇詩:「揖讓月在手,動搖風滿懷」,李後主最後竟是靠著舞文弄墨的本事,討讎敵一晌歡喜。宋太祖聽完,得意地顧笑左右,戲謔他:「好一個翰林學士!」想想,那是一個什麼樣的畫面?這位待罪明德樓下的違命侯,當他淚寫「渡中江望石城泣下」那一律,悽厲不能卒咏,豈止是辛酸而已?

並不是狗皮倒灶的事全給他碰上,他只是個倒楣的南方皇帝罷了,位子無上,窘狀有點悽慘,論下場他還不是最難堪的。毋須用同情的眼光看他,同情不但不會削減他政治的低能,恐怕還會破壞他才子皇帝的聲名,留一點偉大讓他在詞壇輝煌。這離情之苦,他該受也能受,沒有窮而後工,秤一秤他前期的詞品,頂多也只能淪為香豔一途,和溫飛卿一起鴛鴦蝴蝶,滿紙珠寶金玉走下歷史的台階。李後主只要淒情一碗,他準能教你鼻酸看惜人間離恨,一嘆三迴,順便回敬他苦情三罈。給他富貴也給他難堪,這筆政壇與詞壇的賬,他輸了面子,贏了裡子;輸了時代,卻贏了未來。

李後主這個南唐皇帝,能詩能詞能文,音樂行畫畫也不差,白天同大周后遊山玩水,晚上歌舞才罷,續彈一曲琵琶。閒暇還要和小周后偷偷戀愛,大填豔歌。面對趙匡胤,他只能俯首稱臣,慣於朝貢偷安,可是宋太祖臥榻之下豈容他人酣睡?第一次要他北上,他沒膽;第二回迫他北上,他推諉。太祖恚怒,宋軍水陸並下,直搗白頭城下,仗打得十分容易。可憐江南皇帝陛下,兄弟四人三百口,排排站,在威武的軍門前肉袒請降。

說也奇怪,脫了黃袍,書卷盡脫,也褪了脂粉味。生離死別,非其中人,椎心難知。別情要數江淹最經典,「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誰說得過他?離恨就要照過來,看看後主,「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誰能不痛!亡國之臣,難言;亡國之痛,難受;亡國之君,難堪。攜家帶眷被曹彬、潘美押解北上,落難的重量,後主用一支生花的詞筆硬是撐著,顫筆斜行,「江南江北舊家鄉,三十年來夢一場」,他是哭的寫下。

在汴都囚居多時,故土金陵一別,轉眼就是三春過半。在他隨押北上,天雨濛濛水中央,回頭一望雄壯崔巍的石頭城,那個愁腸寸斷的一瞥,他就一起帶上去了。違命封侯,羞辱吐了南唐一身;暫棲囚第,譏諷笑了後主幾度?暮春三月,落梅紛飛,落得急,落得快,拂了又拂,一身還滿。佇立石階,南向思歸,站得久,站得長,聽任花落滿撲。落梅紛亂,愁腸九轉,踏在那個石階的騷客,其實是承載無限離恨的亡國之君,苦得深,苦得廣,苦得滿身悲涼。

雁信不敢期,鄉書不敢盼,雁自南來,南音何在?最痛的還在後頭,回家的路竟是靠著夢境的努力,夜夢再長抵不過鄉關太遠,夢不到,天已白,曙色破曉,歸夢無成。只能讓春草日日喚愁生,春草更行更遠,還要一直不斷地遠。

拂不盡的是落花,回不去的是路遙,長不盡的是春草,等不到的是江南,關不住的是念念故土的遺恨。風流倜儻,他應做李白;高視闊步,他也像子建;浪漫多情,他做得了自己。千做萬做他最不該做那個南唐金陵土皇帝,千百年後,有幸再愛自己一次,憑他,我看是說不出「我要再李後主一次」的豪氣,新王孫舊王孫都不是那麼好當的。算了,隔著千年,陪他吟誦:「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比較好順理成章的落幕。

是的。他最合於做一個純粹的詩人,「好一個翰林學士!」,宋太祖說得沒錯。

這個頂著亡國之君光環的才子,我願意給他掌聲。但是,這一次他必須自己做主,勇敢地穿越時空,走向文學的領土,毫無罣礙的再唱一段他的主打歌:
「揖讓月在手,動搖風滿懷」。

重光兄,自己願意唱的歌才好聽。

2010年8月31日 星期二

倚闌人不堪看

恐怕得這麼說,南唐中主親手寫下送金陵名妓王感化的兩闋《攤破浣溪沙》,讓他在六子李後主之前,灑下了詞聖的種子。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詩詞也是有家學的,李璟的詞不多,如果沒留下那四闋,南唐這三十九年,就都要交給性情懧愚的李後主唱獨腳戲了。無花插柳的風流韻事,往往比正經八百的史傳要有趣得多。風簷展書讀一心想不朽的讀書種子,真的別太認真。

王感化怎麼風流李中主的情愛,並不需要太深究,偉大的愛情很多,然而名人愛戀能成為家喻戶曉的故事,總是緣於人性中偷窺的慾望,那是茶餘飯後的主要內涵。沒有這些青樓、沒有那些世家的情感糾葛,三姑六婆其實就只剩下賢淑慈明了。

貴氣在中主身上很濃,說荷花香銷或蓮花零落總是氣俗,菡萏讓荷塘莊嚴,翠葉也凸顯了荷團的富貴,殘敗的荷意,仍以珍美的氣韻妝點滿池的秋黃。隨意讓愁情流沔乎池紋,西風打綠波,生命的情調就摧傷蕭瑟了。綠波翠葉,香銷晚荷,叫西風一襲,騷客美人都只有憔悴一途,不忍聽盡的,還有那秋色做韶光的自言自語。

王荊公喜歡從思婦懷遠,所以肯定朔方雞鹿塞的夢回,在細雨驚醒的當下,讓小樓吹徹玉笙寒的款款妾思,時時望君暖,大力的吹捧一番。想來馮延巳面諛之嫌,是我們多慮了。

王國維則慧眼獨具,偏偏力稱:「『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
。」如果從南唐中主正苦於後周君主揮兵進逼的歷史背景來看,王觀堂在《人間詞話》的見解,自有其高人一等處。從宋朝吵到清朝,李璟不就是一個青樓歌妓的話題炒起來的?

但是,夢醒在淅瀝細雨而長夜不眠已教人彌覺冷清,夢中人在雞鹿塞的邊戍和獨眠的空閨拔河,輸了也是贏了,贏了也是輸了,繾綣何以自寬呢?吹笙是破曉前唯一的高吟,待得玉簧濕寒吹不清,那悠悠夜空的幽怨,才讓思婦淒切難忍呢!淚珠無限,相思有情。不堪看的殘荷,是白天的噩夢;倚欄干的愁秋,是中夜的苦想。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都是倚欄人慣看慣聽的秋情。
不堪看而看,不敢倚而倚,無限恨恐怕才是王感化最淒然欲絕處。
一片江山繳了白卷,四闋小調滿了青樓。
王感化該喜極而泣,李中主應悲從中來。

為誰風露立中宵

我心澹泊,門境自寬。但是這需要人間世的歲月,從奔競一路消磨到無爭,才能在一世人生的晚情,和緩地跳躍一身長影的閒趣。光靠著一壺酒,不是每一個人都能配著閒色的小菜,那麼從容地萬事皆淡然。李白獨酌時順口溜溜而出的閒情,恐怕沒那麼高尚。

讓門跟月亮做起朋友來,竟然是姓段的那位再嚴謹不過的文字學家。門開,月入,就得閒。俗人太愛自己的家,門都是用來關的多,打開不慣習,總認為別人會窺盡室家之好,越富越貴,門閂得越緊,哪一落大家樓閣,不是朱門森然,把好端端的月容,空懸在一黑之虛,所以一生不能盡得閒情風流。心打開容易,豁達就行,月來心明。有閒情,就不擔心逸致不生。

只活了四十歲的曹子桓,是王侯的世家子,以陰狠絕情的手血腥出政權,另外以一隻多愁善感的筆造閒情。如同山之有崖,木之有枝一般,這種與生俱來而無法擺脫的「閒情」,曹丕在<善哉行>中惱呼:「憂來無方,人莫之知」,這種閒情很窄,普天男女在懷春的時代又都不免玩世一段。「誰道閒情拋棄久」,拋棄,正是對著這一種輭綿綿的閒情,刻意尋求擺脫所做的掙扎。「誰道」那麼一嘆,就幽幽地招認這一段長期的掙扎徒然落空了。春來依舊悵然,文人就用「朱顏瘦」、「花前病酒」,癱在一角,斯容獨憔悴給你看!這種詞太軟,月色太朦太朧,癡情男女並沒真的得月。這種閒情把月娘玩俗了,玩膩了,也玩低了。

消耗多少月情不算,還要讓河邊的春草、隄旁的柳條,也捲進這場無端的疑竇,為什麼惆悵依舊?又為什麼新愁年年有?這種戲碼,多情的人玩多了,閒樣的花啊草啊就玩乏了!春草年年綠,更行更遠還生,是草的人生,沒有愁不愁,閒情卻是有的,你怎麼看,閒情就怎麼時興。

唯一真實的畫面,還是讓那個時時醞釀無可名狀情緒的女子,在平林新月遊人歸盡後,單獨在小橋邊踟躕遲歸,或者暗棲小樓上久久竚立,春夜不該有的死寂一片,沒來由的顛倒錯置,說什麼都不是,春風滿袖是最黏人的一幕。然後呢?這一場緜遠纖柔的情,想要雖九死其猶未悔,一夜夜在閒人歸後,找一簾平林新月的視窗,同一個位置朝同一個方向遠望,久久獨立是永恆的立姿。長袖吹拂飄不飄,還得看深夜東風吹不吹。

如果等了再等,獨立復獨立,平林新月還只是平林秋月。那麼在且看欲盡花經眼之餘,學一學杜甫莫厭傷多酒入唇,維持自己的步調,只要不在乎紅顏易摧,那麼就讓她日日花前常病酒,又何妨呢!

獨自肩荷孤單的閒情,不染纖塵,是馮延巳不同於缺乏主觀抒情力的溫庭筠,也是他不像韋莊容易被現實情事所囿之處。有如此強烈而鮮明的性情,他才有十足的力量,在如此星辰非昨夜的淒切之餘,仍然堅持要讓她為誰風露立中宵,一星如月看多時,打死不退!至於獨立市橋,人識或不識,並不影響她的閒情。

平林新月人歸後,那孤孤單單的一站,在「閒情」之前,「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依消得人憔悴」,雖然無奈,但是,最少很柳永。

2010年8月16日 星期一

一池春水聞鵲喜

謁金門 馮延巳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閒引鴛鴦芳徑裡,手捋紅杏蕊。
鬥鴨闌干獨倚,碧玉搔頭斜墜。終日望君君不至,舉頭聞鵲喜。

一池春水聞鵲喜

一池水,如果只是鑑照清澈的一池春水,動也不動,那麼,這也只能算是從天上借來的一面鏡子。波平如鏡,不是每個人都受得了,也不是每個人對一幅天然圖畫都有興趣去物我兩忘的。寧靜,是老天爺送給被時代邊緣化,或者邊緣化那個時代的老人,這種禮物很輕,輕得讓年輕小伙子常常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年輕人的池塘,它有色有聲,它有歌有情,它得要潺潺湲湲,如泣如訴,如怨如嘆,甚教你愛聽,又教你受不住。她才有慵慵懶懶的情韻,不然怎麼去強說愁去生閨嘆?又怎麼斜眄一眼就能樓空鶯啼生薄倖?又哪能簾幕一捲就嚴妝纔罷怨春風呢?
南唐中主李璟,史書在政治史上並沒給他記上幾筆好聽的雅樂,詞倒寫得挺好。有一次,曾當著大家的面戲謔馮延巳,說:「『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延巳怯生生地說:「未若陛下『小樓吹徹玉笙寒』。」這位喜歡玩詩詞的皇帝笑了,這一段君臣詼諧的對話,李中主並沒有作正面的評價,讚歎之情自然溢乎言表。可見馮延巳的「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紅得很早,也紅得很久。
《謁金門》中的這位女子,看起來是趁著一池春色方好,準備出來閒步一回的。恐怕連她自己也沒弄懂「人閒心不閒」,當她乍見漲滿春水的一方小塘,禁不起風起纈紋,一顆不知碎了幾回的心,當下全皺成一團。春風吹水是一把刀,乍然興起,春水一波,心浪千鈞,把心門那顆月搖得立都立不住。更哪堪池邊那一彎芳香幽境,玉手纖纖一指,鴛鴦撲通戲水,遊出泳入,交頸勾目,不也深深戲謔著她。春水盪著春情,上下不盡;鴛言鴦語催著春聲,翼張翼合。捏在深袖裡的一蕊紅杏,甘心在她的苦甘願在她的潛慍中搓碎。對杏紅來說,這是最美的陪葬,搆得上因情而殉,杏蕊流香,有長長久久的餘韻。
閒不成,心就悶起來了。記憶中那一幕幕出雙入對的儷影,隨著春池蕩漾,
映照得最深刻的是鬥鴨場的鬧熱,場中鴨鬥激烈相搏,場外情人婉約相依,如今一身閃亮,素手纖纖,遍插雲鬟的玉釵首,獨倚兩情相悅的舊欄干。不知水禽戲了幾聲?不知滿池吹了幾皺?沉甸甸的玉簪隨著落日不自覺地西斜,哪隻鴨贏了誰人知,一手杏香紅印無人問,欄楯獨倚,雲簪獨斜,閒水閒鳥閒杏,一春都鬧
,一任孑獨,她是一個淡淡閒情也求不得的落落閒婦。
在天邊收斂最後一道霞光之前,「終日望君君不至」的字幕,粉碎開來,黑從遠處掩至,一步緊似一步跨向前來,當最深最沉最密的一籠黑罩下,鵲鳥驚飛,
早早一步竄升,黑黑的暗空中,有更多的鵲黑,紛然四開,留下喜─喜─喜─喜─的鳥籟。
心頭的一池春水難平,抬頭的一空鵲音可待。再一個東方白,再一回旭日昇
,春池畔、花深處、鬥鴨欄,鴛鴦雨洗藏柳岸。是鵲語的預言。聞鵲語,心暫寬。

2010年8月9日 星期一

南國遮情

南鄉子 李珣

乘彩舫,過蓮塘,棹歌驚起睡鴛鴦。遊女帶香偎伴笑,爭窈窕,競折團荷遮晚照。

南國遮情

跟李太白一樣,身上流著不同文化的血液,這位五代前蜀有波斯血統的李德潤,受到漢文化與伊斯蘭文化雙重薰陶的詞人,他的詞融情入景,渾然天成。我們知道,詩的意境開闊,詞的情韻恆長。妙引詩情入詞境,下開北宋文人的體格,是李珣在詞壇上的獨特價值。

雖然同屬花間詞人,作品中表現美女、愛情等婉約的主題,他遠少於溫庭筠和韋莊。以地域風情及抒懷為主的詞作,反而是比較值得注意的作品,跌宕跳躍的詞句,十足清真靈動,詞品很美。

南國的風土人情,迷醉很多高高在上的皇帝,也讓不少文人騷客流連忘返。柳條無力,未春先有思,教人凝恨心迷的,不會只是白居易的魏王堤;春水木蘭橈,綠波桃花洗,水上鴛鴦羞浴的,也不應只有馬致遠的西湖快活煞。野花芳草,柳吐金絲鶯語早的江南,不見得一定要香閨惆悵暗老,有人在驚豔猗旎春光之餘,不也瀟灑地高歌遊人只合江南老。

每一處春江都有春暖的戲鴨,每一色柳條也都有春絲的婀娜。有人可以在綠槐蔭影黃鶯語中,畫船閒臥聽雨眠;也有人會在戲蝶遊蜂春欲晚之際,望遠山斜倚長嘆。就算春蕊欲滴,露珠含玉,有人見之生情,有人見之興怨,有人怒放情愛,有人暗鎖春怨,春意自來自往,風景不殊,正自有憂樂情事。

江南,許是一等一的溫柔鄉,春水碧於天,仕女柔似柳,輕燕低迴慢舞,黃鸝聲浪清澈,除非你是無情物,春城飛花,誰能躲得過?李珣,他的<南鄉子>十七首,應該是他東遊粵地之作,所詠都是南粵風情,場景是江南的更南方,柳煙雖深,並沒有夠像樣的青樓弦管,但是這裡有的是江南本色,小村墟落,荷塘月影,處處別有幽境。李珣有他一段南粵的輕遊:

一艘裝飾華麗的彩舫,一篙一波,緩緩穿越荷影深深的池塘。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一群遊女傳來船歌清唱,唱出了青春,也唱驚了蓮蔭醉綠波下甜睡的鴛鴦,蓮葉何田田,空中荷香陣陣吹拂,荷花半開,或仰或偃,欲放還收,滿池欲滴。一船帶著少女的酥香,伴著粉香笑香,你一嘴,我一句,笑語含糊,聽不清兒女私語,盡說些什麼?聲破睡意,鴛鴦無著,也不知是船歌高吭還是荷語低訴,吵到了自己。一池方塘,悠悠間,櫓搖輕舟,在依偎笑伴間轉旋而過,對對鴛鴦羨殺那個站在艫首的船工,打著拍子,陶醉在欸乃船搖的春聲中。或許是發現詞人在注視她們,一時為了比春色、比凝睛、比那婀娜多姿的迷人,渾身沾滿芰荷清香的遊女們,競相折了圓圓的荷葉,來遮掩夕陽的餘暉,也藉晚照盡力款擺自己的風姿。看來一個一個都認真起來了。看著帶香遊女競遮晚照,詞人有沒有閑邀倩女簇笙歌,趕著蓮塘映月,也造一幅南國遮情,催睡鴛鴦擁入眠呢?

我們可以設想詞人停駐荷塘邊,他理應慣用文人的情調,將一段情趣盎然的畫面,用輕鬆的心情,這樣勾勒下來。遊女夕照圓荷那一遮,很經典。

2010年8月7日 星期六

想君思我

夜夜相思更漏殘,傷心明月憑闌干,想君思我錦衾寒。
咫尺畫堂深似海,憶來唯把舊書看,幾時攜手入長安? 《浣溪沙 韋莊》

想君思我

做為王建的心腹,又是前蜀的開國大老,典章制度全由他一人搞定,某種程度而言,韋莊他說了算。他的黃昏官場,怎麼說都是如魚得水,數得上是當紅炸子雞。壞就壞在主子愛上臣子的女子,這筆賬,韋莊悶得慌,卻一直不敢算。

韋莊的愛姬資質豔麗,兼善詞翰,王建聞之,藉口教宮人為辭,強奪之。有人說韋莊寫的相思絕調,單純僅及悼亡,被奪是附會之說,其實這都不影響懷念舊姬而作的主題。

這位有才情的女子,一雙青黛的雙眉,總要微微而蹙如迷濛的遠山,顰眉而愁有幾分西施的模樣,才稱得上是難得的絕代佳人,這樣,多情的詩人就有理由不忍更思惟了。侯門一入深似海,王建當家,從此蕭郎陌路,她心裡有底,不見他是愛他也是互相救贖的一條路,只要活著,愛情就存在。可憐的是,易相別,難相見,一寸離腸千萬結,這是相思的病,一種幾千年來治都治不好的病。想想看,手上的女人,被鎖禁在蜀主王建的後宮裡,畫堂眼前,卻咫尺千里;花下見無期,從此隔音塵,相見更無因,可望而不可即的境地,自是情何以堪?但是,如果少了這種火熱的情潮,哀感頑豔的情調,又如何響起?

每到更漏已殘,相思只能傷心,明月自來還自去,誰理你倚玉欄干的惆悵呢?韋莊也有他通俗的花前月下,與她攜手並肩,共訴情衷,如今呢?風景依舊,人事全非,風景依稀宛似當年,同來玩月伊人何在?當韋端己想起眼前這輪明月,曾經照見他們忍淚割愛移君王的無奈時,他一定深恨除卻天邊月,誰人知曉的辛酸。在月落星稀天欲明的時刻,只有孤燈未滅夜難成,才能充分蘊藉地成就他的「夜夜相思」。

韋莊失了人,情卻昇華了,一燒就是千把年。在音信久絕,芳蹤全杳的淒清月色中,他將滿腹的相思掛在舊姬的頭上,猜想對方正是如何形單影隻的惦念自己,很有「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的風味。這種推己及人要何等自信才能道出?這種設身處地又要何等悲切才能說盡?一個枕冷,一個衾寒,才能悽慘終宵相思情。

《詩經‧豳風‧東山篇》的詩人,他說:「洒掃穹室,我征聿至」,是第一個深沉地發明這種堪以自慰的移情。征人設想閫閨的妻子如何打掃庭院,等待他回家聚首的夢。精采是後人說的,悲痛是詩人扛的。杜甫也趕上這種消魂的創意:「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也是發想愛妻為他的身家安危而憂心如焚,中夜難寐的苦境。韋莊也這樣子推想她的女人,理當如此。也許這是感情世界,最美麗的畫餅充飢。

在青天無路信難通的情景下,「憶來唯把舊書看」是唯一能做的消磨,磨時間,也磨感情,未言情苦而情自苦。至於「幾時攜手入長安」,也許是約定,也許是盼望。「永遠到不了」,應該是韋莊「傷心明月憑闌干」時心知肚明的答案。

2010年8月4日 星期三

一半兒

一半兒 題情 王品卿

別來寬褪縷金衣,粉悴煙憔減玉肌,淚點兒只除衫袖知,盼佳期,一半兒才乾,一半兒又溼。

一半兒

去年衡陽雁回,一隻孤鳥頑棲最高枝。贏取一時恃傲自得,輸卻一群凌虛自在。雁聲漸遠,我是脫序的迴響。

看點點鷹隼,低迴雄視,眼銳鼻勾,鐵翅錚錚。我只能是枯枝失落的遁隱,枕翼待展,我無心盤桓,只能等候衡陽下一場的春吶。

春衣寬褪,胭粉憔悴,一箇仕女骨輕色蠟,金縷無鮮,怏怏望著遠天,聽蟬意春息,任早春的微熹竄剟。老梅一襲淡香才落,新杏的綠氣爭著迎春。釵雲懶梳,斜眄無神,春色染不成紅顏玉肌,乳燕唱不出鸞鳳鳴和。春步慢移,淚面如洗。院闃庭空,慣聽候鳥築春,想像長亭短亭間的奔啼,新柳一色,是她一心的守候,一如舊盟半紙,是她一生的典藏。

那一年相悅兩情,一時誤信無著,豈一聲等候足以消受?淚點拋流,只宜它春衫袖曉。斷了線的珠滴,但因深盼一念,滾滾不止。佳期無期,美夢不夢,那長相廝守的私約,又豈禁得住離情的磨折?闈寂院深,畫屏金鷓鴣。老雁不如歸去,新客不知馳回。佳期難許,最難避春草耳目,柳絲隱約,弱綠風逐。她輕提素手,掩泣長袖,一半兒才乾,一半兒又溼。

我只是一時孤雁。待衡陽回暖,我又是憑虛御風、剛勁如椽的一方雁筆。春雨斜吹,春雲斜飛,我流動的翅情即將啟程。一半兒才驚,一半兒又喜。

乍聞鳥鳴天籟,非雁非群,翹空失據,我心實悲。不擇峰,不擇丘,咕不留丟,咕不留丟,兩隻褐雀,左右交頸唱悠悠。一半兒才求,一半兒又羞。

上山下山

上山下山

上山採蘼蕪的怨婦,在半山腰一次偶然的邂逅,巧遇前夫。沒有狹路相逢的瞋怒,也沒有淚雨激動的怨懟。她只是簡單的致意:「新人復何如」,沒想到這一問,問到了她故夫的痛處,很有悔不當出的低迴。「將縑來比素,新人不如故」雖然以生活智能來凸顯新人的不如故人,難得的是彼此平和敘舊,而一無苛責恚恨,並且又流動者彼此懷想的悱惻之情。

看來他們的離異,或許另有隱情,只是他們沒有反抗,懷抱遺憾,逆來順受地接受了命運的擺布。他們到底有沒有勇敢捍衛自己的愛情,我們找不到立足點進行批判。但市他們含蓄婉約的情思,卻十分雋永。詩教的溫柔敦厚,可見一斑。這種愛,於男於女,誠懇可敬,楚楚可憐,都值得學習。

樹林紅晚

樹林紅晚


淡水印月要何等淒涼,才能讓鷓鴣聲起,八面傳喚忘歸的征人。臨鏡傷晚要多少妝溼,才能讓津渡篙動,一江急號閨閣的粉淚。

觀音夕照,斜影只是個輕移的一簾虛幻;淡水連天,飛雲也是短暫的一抹過客。紅樹成林,教不成癡情,更在斜陽外,共野雁凌空一字。

催碧的雲天,新綠的春華,一入晚景,就是昏寂千里。看來花色照晚終不久,我要在日西最後的一亮,豪擲千金,目迎目送你最難圓的淺笑一角。這樣子,以後淡水落日掛在林梢的每一照,就會隱隱輕搔樹林的枝條,教她羞紅不去。紅林遠處,夕水湧起輕輕的高潮。(冥想釣得落日滿樹林的一水紅情)

等待桑林

等待桑林


春秋衛國沬地流行的一首情歌,是普世男人難忘的情史,女子主導著一齣齣愛情故事。懷春的少女,喜歡私約男友於桑林之中,大膽而隱密地在深林中輸出少女的情懷。等看對眼,旋又期約於「上宮」,隱約又激情地纏出她的情慾。男女和鳴方休,大方美麗的孟姜們,還會癡情地送愛人於「淇水之上」,在渡口深情款款地給他擺擺手,等待下一場的釋放,男求女或女求男,誰曰宜或不宜?

我理應是狂放三千年,貪戀綺羅帳前,沒趕上舟子,被遺忘在淇水邊的幽幽處士。淇水悠悠,鄘地煙柳遮月,我願是一篙慢流的漁父,清唱一段哀怨的古風,等待三千年後另一首野放的邂逅。等待桑林之中那一株愛情的樹,長成三千年。

酸雨

酸雨

出院,風飛。一個畫面架起來,步履遲緩的走出病房。信步依舊,跫音不再凌波輕盈,雖然沉重,卻也踏實。少了婚姻的老伴,多了高朋的友侶。每一步都是自己踏出的新旅程。回家不過熟途,誰能遠心目送,一任芳蹤隨塵沒去。流失的是錦瑟年華,等待的是遲暮知音。暫棲的紅樹林,可以想像成月橋花院,也可以渲染成瑣窗朱戶,你要畫成什麼樣的幽境?只有你和愛你的人知道。飛雲冉冉,那長滿紅樹林的暮色,今晚會以怎樣的情調入夜?你可以商借郭璞的五色筆,像江淹的一時英發,新題你的斷腸詩。試問病中閑愁?除卻天邊月,有誰知,淡水煙籠疏船,滿夜風寒,一陣梅雨一陣酸。

花容驚聲

花容驚聲

是哪個詞人無聊填下的浣溪沙?「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一段難忘的私情,該是從燕雙飛的啁啾聲中,勾起了往日情愛,燕鳥出雙入對又銜泥築牠們的愛巢了,她的男人懂得回來嗎?沒有在花最鮮麗的一刻趕回家,驚豔她一回,鐵定不是個好遊子,跟流連在外、穿梭青樓,渾不知身是客一樣的柴頭。黯然失色,豈止是無可奈何?

落拓失偶比白開一場美麗和冷凝一襲香路,要悽慘得多!鮮嫩的雌房無人輕叩,那個斑剝的門環愧得慌呢。「去年天氣舊亭臺」,少不了的纏綿,如今人去樓空,閨怨深深,可以想像得到,她還傻不噥咚望著自以為正確的方向,痴想著她的男人。每一次的相思,都在聽鳥驚聲,看花暗暗地老了紅顏,「小園香徑獨徘徊」,又是一次自找的凌遲。這,並不新鮮。

看來比較實際的是「一曲新詞酒一杯」,由入喉穿肚的一團火,幽幽的獨飲「夕陽西下幾時回」吧!等一個人,是很活該的事。甘不甘心,全輸它沒人愛聽,所以又何必說盡呢?此時更不宜自討苦吃,錯催可憐的瘦影──還是去溪邊浣浣沙,閒步一回吧──說不定連水都不放過你,硬是給你一川清澈,比銅鏡還要澄明清亮呢!

英雄本色

英雄本色

天有點淒寒,風也是冷著的。沒有秋意,卻跑出了易水的風景。荊軻臨行那一天,到場的並不多。函封樊於期的那一顆很義氣的頭,想必是掛在鐵鞍邊,風秋秋地作響,鬢髮微揚,大伙兒話不多。燕太子丹及送行者皆衣白衣,冠白帽,把易水妝點得有點蒼涼。摯友高漸離鼓瑟增悲,荊軻嗓音很沉,他激昂悲憤地低吟易水歌,唱足了膽識,馬蹄也熱了,他登車西行,頭回也不回,一勁兒奔馳他的英雄之路。

易水離歌只有兩句,始終沒有斷過,簡單的悲壯,一唱就是兩千多年。風骨的情景,不在他怕不怕死,而是成與不成,他都要死。他的英雄本色,長這個樣子。英雄不需要比劃,幾個眼神就足了。

愛情可以這樣

愛情可以這樣

十六歲嫁給比她大三歲的蘇東坡,過了十年,王弗病死。早卒的蘇夫人,走得值得。蘇東坡四十歲那一年,正月廿日那一夜,他記了一個夢。

<江城子>是一千年前是那個癡情的蘇姓男人的悼亡夢。十年生死兩茫茫,他還惦記著王妻,這個男人,難得。<不思量,自難忘>,話說得真摯而痛切。<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能這樣癡戀的男人,是真男人。最教人痛徹心扉的無奈,是<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人生如果不得不走,這樣先走一步,是個很像樣的亡妻。夫妻互相守喪一年,看起來很淡。能打從心裡留個位置給他的女人,這才能數得上有愛人能力的男人,才算濃情。<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崗>,這種心情只有人瑞詩人鍾鼎文有資格大聲說話,能拍胸脯嚷嚷:「這種深情我懂!」

當年,他捧著七十年老妻的骨灰一罐,渡海回安徽舒城老家,行囊羞澀,行色悲愴,八千里護喪的老淚千行。「送君回家,逕行入土,新塚竟成新房」,睡在祖墳的那一夜,「容我貼君耳畔,形同枕畔,為君細說」,這種情景,蘇東坡也會激情地拍手,擊掌叫好。

蘇東坡跟鍾老先生,喪偶之後,自然也是年年斷腸處。有生之年與百年之後,能得舊盟重溫,復知守誓不逾,誰都想成為這樣的女人。入了土的,還可以幻想等伊同塋共穴的夢,一如入世的共枕同衾;悲吟葬歌的,仍能寂寞地以筆墨養情,以詩文養命,為人間一過客,哀哀此生。任何一個女人,都可以要求遇到這樣的男人。

粗獷

粗獷

王維把友情掛在新柳色,屬酒勸飲,在陽關醉了一場,離別的跟送行的,在生命中都真實地飲泣了一回。

李之儀將愛情縱放長江水,一頭一尾,渴的和不渴的,在蜿蜒的水邊,都偷偷拋出淚痕,凝觀江色,飲紅了一身的羞怯。水長流,情長恨。

你是要給我陽關的塵音,還是要給我滔滔的江聲。看著我,用你一向自信的傲姿,對空高亢喝一聲……俺等這一響。你究竟是要讓我放心,還是要教我放下。

疏狂與強樂

疏狂與強樂

青樓柳巷唱紅了柳永,豔妓所愛,免不了有幾分俗味兒。柳永的音樂文學在通俗與尊貴間遊走,位置站得很巧。文藝界與娛樂界,他通吃。他的相思詞不是大喇喇的進入,比較男性的往往大聲一喝,就是「高臺多悲風」,他不這麼來。

「竚倚危樓風細細」,柔才能扣得到風塵氣,他抓得住紅樓酒女。春愁望極天涯暗暗生,煙光殘照的草色,和妓館的楊柳意相去不遠,柳永憑欄處的欲訴無言,她們最懂。

這闋蝶戀花的下半片,回頭又關顧到文人的高調了,粉絲也一籮筐。「擬把疏狂圖一醉」,一句就是彈空的火焰,占領高潮,很有氣派。詞境一陡,「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好一個強樂,「強樂」是歌妓的全部人生,又叫青樓蛾眉拍案不止。然後古風不減,又堂而皇之地低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盡得風流。

臭文人和名女人的苦悶,通通給他們騷了一身。他的相思有沒有昇華,我不知情,柳永的詞毒,倒讓天下的多情種子上了癮,他奶奶的,柳永他比我強。

梅子落了

梅子落了

常聽人說:男求女,難如山;女求男,隔層紗。女生談戀愛真的這麼易如反掌?沒讀書的趕快聽我說說:如果你看看「摽有梅」那個主人翁,她望見梅落而生青春遲暮之感,驕傲的你,就會感到驚悚了。

樹上的梅子一顆一顆落了,自也是那個女人心頭一粒一粒的凋零。從梅實墜落三成,漸漸如雨下到七成,那個女子雖然落寞,倒還能從容地放放風聲,要那些打光棍的紳士們,卜吉求之,心頭還算篤定。誰都別騙誰!青春這回事,是鎮定不了的。

等到梅實摽盡,她著實慌了。先機無著,就不是後悔可以說得完。一句「頃筐塈之」,狠狠道盡內心的寂寥,恐怕連最深處的渴望,都掉了一地。這樣的女人,條件好的女流豪傑很多。晚春情濃,星期假日,閒閒沒事,老夫我,準備好斜口淺筐,上山撿便宜去了。

春恨

春恨

紅樹林沼泥雨潤,如果你日日困病獨憑欄,那你應該經常看到,一對對愛貼地爭飛的雙燕──越過芳徑,飄然快拂樹梢,翠尾分開紅影的新侶。王謝堂前的燕子,不會飛入尋常百姓家,別傻了,牠們念舊得很。富貴貧賤也不是牠們該煩惱的事,當牠們差池展翅,欲築哪一條山楶斗栱,早就軟語商定。

從春社時節重返舊巢,牠們日日看足花暝柳昏,你嘆紅日又落,牠們卻慣作紅樓歸晚。當多情的你,愁損翠黛雙蛾眉時,她倆早就密巢偎依,棲香正深呢!你還忍心搖醒這一對神仙眷侶,硬要牠們長飛天涯送好音嗎?

梅語滴答,你就門掩紅林,剪燈和淚,對著窗櫺靜靜獨自語,做一夜淡水風雨最愁人。讓交頸方休的玄鳥一覺天明,養足精神,明晨好競誇輕俊。不妨阻牠,造一番佳偶風流。倒是你,忘了閨恨,獨憐成癖,趁著夜深曉破,該扶床款移,撥一撥綠雲青絲斜垂,攬鏡對視,傾心學學張敞春閨畫細眉的巧心,明兒一早,你才有豔麗的春色,在柳條邊唱悔教夫婿覓封侯呢!。

小菜四碟

小菜四碟

且莫說膏腴若貴妃,且莫嘆紗后美西施,且莫羨明妃琵琶三弄。君不見,貴妃自掛白練枝,姑蘇樓深西施猶戀浣紗時,那個…那個青塚苦樂流轉撚到今!明天下午我打一把劍,膽識掛在我斑剝的鬢角,任夕陽斜照。只有你纖細的眼神,看得準英雄我餘暉西沉的霜氣。

竹子醞釀百年,傾其全力開那麼一趟花,然後竹節完美的昇華。日日春不擇地不擇時遍地增鮮,也是一種美學。打算怎麼開花?一生怎麼驚喜?那都是自己的事業,每一個人都要給自己一畝香。

我心如飛鴻,不計西東。聽流水,看無數落紅。案前胸壑,何懼千山萬重?數江湖人物,嘆青史英雄,去來還匆匆。俺自是見首不見尾的龍。

元稹對於故去的女人,十分疼惜。他回想起「昔日戲言身後事」,因為「今朝都到眼前來」,而遣悲入懷。「衣裳已施行看盡」,亡妻交代的事,他一一完成。一向輕豔的詩情,在「針線猶存未忍開」中,掀開了他鶼鰈情深的柔思,真切逼人,令人動容。元微之有他真愛的世界。

問問

問問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的悼亡詩,算不算愛入骨髓?「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的情愛,夠不夠纏綿悱惻?「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的重度浪漫,有沒有沉醉入味?

這些都比不上梁山伯與祝英台,相知相戀相思相守,最後還要化成蝴蝶,雙飛入墳,以淒婉的傳奇,演一段中國人的苦情。

化為蝴蝶是不是一種幸運?沒人有把握,得去問問。如果問不到莊周,擔心歷史太長,還有一條路能走,可以問一問張潮的一影幽夢。

凌遲

凌遲

見樹不見林,是樹的便巧迷人。見林不見樹,是林的胸襟容物。樹林是讓人投入自然的第一階,樹林要有花,無花,山中何來歲月?樹林要有香,沒了香,氣韻就載不動幽靜了。春花生了香,就要豔紅。

香也匆匆,紅也匆匆,最怕朝來雨寒晚來風;最難堪,煙窗外無數落紅,還得強作輕鬆,以一種向上的姿勢,拿直骨正氣換一時晚節松風。

愛是不是一種凌遲?俗家難解,但是青史它耿耿地寫:讓你一時相看兩不厭,是暮春最精巧的陷阱。你敢偷得一晌貪歡,蒼天毫不含糊,祂準叫你付出一生的相思,罰你生死不能。

聊寄一枝春

聊寄一枝春

親情、友情、愛情都有它生命中的重量,看起來有親疏遠近,比起來也有大小輕重。當它不對頭時,親情可能薄如紙,骨肉也可能若敵寇;友誼不搭調時,一生情誼可能形同陌路,反目成仇;最難得是兩性之合,君不見,當那愛情起風波時,惡之欲其死,也不是新鮮事。情,真就能晴;不誠,又何以動物呢?

戰爭,讓家成了奇珍異品,因為不容易,家才特別可貴。江南逢李龜年,本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因為烽火連天,硝煙四起,家成了天下人唯一的渴望。那兩句「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賺了多少文人的淚水?親情在這個節骨眼,最能催人傷心。一帆風順的人生,很多價值都不見了。汗沒有出,血沒有流,家是偉大不起來的。

我們找一個友情來看看,後漢的陸凱和范曄相善,有一回從江南寄梅花一枝,輾轉遞傳到京城長安的范曄,這位老友一時雅興,兼贈一首詩給知音的范曄。比快遞還快的是「驛使」,比真情還黏答的是「詩興」。想想看,史學界那位巨匠「隴頭人」,接到的是知己親折的羞花,聽到的是驛使親遞的好音,捎春入北,消息溫馨。似雪的梅,綻開這一片盛開的友情,說什麼都是早春的第一道消息。梅枝瘦硬奇崛,摯友相思融雪。這一枝春意,雪且不傷,又何懼它風霜雨淋呢!

親情入懷,愛情入骨,如果沒有好的戲碼,都比上這一句任真無邪的──

「江南無所有,聊寄一枝春」。

霓裳舞壞了江山

四塊玉 馬嵬坡 馬致遠

睡海棠,春將晚,恨不得明皇掌中看,霓裳便是中原患,不因這玉環引起祿安,怎知蜀道難?

霓裳舞壞了江山

好好做個壽王的妃子,楊貴妃還是可以榮華享盡,壞就壞在她霓裳善舞。 傳說唐明皇曾經夢遊月宮,還聞仙樂呢,可是回來很多已記不得了。正巧適逢一位姓楊的西涼節度使進獻胡曲,投其所好,加了點玄宗月中所聞的料,成就了決定大唐一朝盛衰的宮廷樂舞。這首『霓裳羽衣曲』,沁人心扉,聲聲婉轉入耳;舞步曼妙,款款窈窕誘人。玄宗很愛。聽說貴妃尤擅此舞,緩歌慢舞凝絲竹,楊玉環下了功夫,硬讓皇帝大人他盡日看不足。

馬嵬坡看成政治事件,把楊貴妃弄成祭品,那白練是最省事省錢的一條布。放入男女情愛來歌詠,唐明皇毅然賜死,她百般無奈縊頸高掛,很多人不諒解李隆基這個不得不的果斷。細細一想,就算胖美人一身美色,也是唐玄宗的貪戀,能視她為禁臠,最起碼也要有點衝冠一怒為紅顏的氣概。兩權相害取其輕,往往是政治人物屠戮忠臣美人,換取歷史地位的利刃,這一把刀,很鋒利,同時也很無情。插在楊貴妃的那把刀,罪名是斷送大唐江山不見血的無情刀。

楊貴妃該不該死,唐明皇最沒有立場說話。他先召她入宮為女道士,繼立貴妃,然後集後宮寵愛於一身。光光春將晚,睡海棠的美,就是貴妃的永恆,能愛她就要能疼她。回想那一夜,玄宗登沉香亭,急宣貴妃,她正因不勝酒力而沉睡,一時醒來,嬌慵乏力,睡眼朦朧,侍兒扶持而來。玄宗明明說:「豈是妃子醉,真海棠睡未足耳!」嫵媚自是貴妃的嫵媚,她可以睡她的好覺。最壞的結果,可以讓她冷宮撲流螢,這誰都管不著!

在那個爭寵的年代,她「智勇過人,每倩盼承迎,動移上意」,她懂得抓得住天之驕子,怎算工於心計?恨不得化身為小玩物,讓皇帝大人愛不釋手,天天掌中凝看,這是宮女一生的機會。通音律,善歌舞的楊家小女,靠著『霓裳羽衣曲』這個工具,讓她承歡侍宴無閒暇,春從春遊夜專夜,這是她的智慧。貴妃殷勤織情,「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那是天子的墮落,怪不得人!

安祿山坐大,唐明皇幾乎斷送大唐命脈,因為少了男人的肩膀,貴妃成了罪魁禍首,安史之亂的天下得失,出其不意讓一個絕色美人在馬嵬坡概括承受。楊貴妃想不到,天下有情人都想不到。怪只怪霓裳舞出了紅顏薄命,也舞壞了江山!

青史看大不看小!好吧,就接受這麼一句:「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娥眉馬前死」。好一個楊貴妃誤了國,好一段安祿山作了亂,要不然玄宗他老兄怎知蜀道之難?歷史的傷口,雖是一種挫敗,怎麼定位不能全交給史學家,唐明皇得自己琢磨琢磨,認錯不是丟人的事。吃你幾顆玉荷包,也犯不著這樣收場!

李太白的「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總算狠狠給唐明皇上了一課。安史之亂倒也不是一無是處,蜀道之難讓玄宗搖搖晃晃,走了一段人生坎坷的天子路。

白問了

長干行 二首 崔顥

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
家臨九江水,去來九江側。同是長干人,生小不相識。

停船暫借問──白問了

江南水上生涯,竹枝水調,頗不乏男女情愛。長干以舟為家,以販為事,情意特別直接,長在嘴巴的兩層皮,怎麼說怎麼有理。經商若水,九曲流不盡,一切靠自己,嘴巴不靈動些,啥買賣也交關不成。 生意靠甜嘴,愛情靠香嘴。求來的瓜不甜,說的是硬梆梆的君子氣節;口渴要個瓜吃,用不著什麼聖賢道義?知道瓜甜,先要先贏。你聽過公聖人找到母聖人成家的嗎?近水樓臺先得月,看投緣不看投機,一吐為快不丟臉,機不可失,求到就是你的。

回到唐代的南京水鄉,那一天,崔顥做足了功課,搭一艘篷船,搖搖晃晃,他做田野調查。 可能是長年飄泊,長干濃重的鄉音是難以抗拒的,想妥了台詞,不假思索,手握竹篙的女人,點燃了搭訕的第一腔。她自報原籍,橫塘是我家。一個上路的男人,當然知道回話:「我家住哪裡?」這個柴頭吞吞吐吐,船舷一碰,舳艫相扣。索性停了船,臉不紅氣不喘,還是她吳儂軟語,以同鄉為幸,全力催情:「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

女人能做的最大尺度,她都做了。分寸拿捏得緊,攻勢一波緊似一波。 水波打上打下,想必那個男人心波七上八下。九江飄泊多少年,家鄉風景空問天。我一直都在九江,從來不知有橫塘?長干只能算是我的祖籍,我從小移出江蘇,對你不相識。說真的,對你沒印象……臉可能還歪一邊。(崔顥沒敢說)

他給她一問三不知,『情趣』,不會念也不會寫。兩條船,各自走了。 長干九曲水悠悠。很久很久,江上一片冷寂。…… 誰知一場春夢敗給他雞同鴨講,不是長干女羞澀自媒,當然更不是辣妹倚船賣笑。那位呆子船老大,恐怕嚇出一身冷汗。媽媽不是常說:人間男女,不相通問。如果他一口咬定這是情色陷阱,這是他人格的僵直無義;如果他以為急中生智,順利脫身,這是他對熱情長干的大不敬;如果他認為世風輕薄,禮法沉淪,這是對兩情相悅的重度無知。是對五千年黃文化的糟蹋……
船過水無痕,一個健康的女子,回橫塘寫日記。
踢到鐵板,不難堪;遇到豬頭,有夠衰。

搞不好?明天到江邊,堵他,帶著榔頭,給他一頓──粗飽粗飽。不然,也要按下項背給他喝幾口水,好讓他認得長干甘甜的滋味。

她心裡頭必得嘀咕:「老娘不甘」,這才像──「白問了」。

酒其實是英雄




酒其實是英雄


想做個英雄,要有幾分酒氣,才撐得起幾分草莽味兒。野心大點兒的,想做個文人,也要有斟酌幾波豪興的能耐,要不然怎麼飄逸都上不來。至於借酒澆愁,或者無端無的強說愁,那決不是個英雄的料子。這種古人不我懶得說。

任真忘塵的人,才能喝得出酒中的深滋味。有為有守的德性,害很多人失去真樸之性,離自然越走越遠。聽那個豪傑說的,身後一串名不如生前一杯酒,酒一入腸,從裡到外都不失赭紅,紅,是最直接也是最真的顏色,打娘胎我們老母就給我們這個色調,當然,天也有份。那個大人什麼著,不是要不失其赤子之心嗎?只知顧惜世間名,有酒不肯縱飲,那是矯情!酒不能解憂,能忘憂的人才懂得飲酒,扭扭捏捏的人千萬不要糟蹋了酒,喝了酒你也釀不成及時行樂的豪情。

把功名這兩個害了五千年的壞字,用最粗糙的酒糟醃製在陶缸裡。醉醺醺地迷糊世界,才放得下爭奪,才吐得出妒忌,才燒得清貪婪。最好拿最濁的酒啜飲,以傾頹的曲步,才走得成圓滿。最好再樂呼最呆的鄰友觥觥交錯,濁濁相對,才能典藏最美的長醉。

說什麼天下皆醉我獨醒?屈原只是個不識時務的書獃子。提什麼弔古傷今悲長沙?賈誼只是個早開早謝的乳臭子。酒一觴,有很多的學問,情一碗,有很辣的趣味。積善有報,那個叩馬而諫的伯夷叔齊,為什麼餓死在西山?司馬遷說了兩句正義之言,就必須用一百三十篇來忿忿不平,那五十二萬言換得了男人最起碼的尊嚴嗎?汨羅江,屈原他是該跳的,大江大河都是給不識時務的人跳的。酒若能和屈原乾杯幾次,他是不會那麼懦弱的。生來不是英雄,慣喝太白,也會有幾分太白色。他爸爸把他教成不懂委曲求全的書生,所以注定百無一用,他那一跳,並不深奧,旁人全看得懂,書蟲都這樣。天下興亡,千古以下,都不是文人挑得起的?他那虹霓大志,從沒拿個準過,我這樣說,屈原他懂。聽到,他最好臉紅,頷首認錯,我願意提一壺陳紹,往回走,給他圓一圓兩千多年的羞澀!

寫了二十首飲酒詩,我們有理由承認陶淵明他懂酒的神奇。偶有名酒,無夕不飲。窮書生知道人生之樂不容易,忽與酒觴成知己,日夜暢飲不相離。「一觴雖獨進,杯盡壺自傾」,他算沾了邊的英雄人物,很多人認他知友,高攀他為忘年交,這一忘就是幾千年的知音,歷朝歷代都有點一窩風,我大方,我挺他。

可是陶先生不小心露了餡,他清醒的時候寫了個序:「余閑居寡歡,兼比夜已長。」、「顧影獨盡,忽焉復醉」,這種心情配這種喝法,是悶著喝。悶,是苦。 看來,那他還是不識酒,隱逸詩人少了這個本事,其實有點丟臉。

我尚友古人,酒,還真是個值得深交的好朋友。嗯,我有點英雄。990528

空吠

天淨沙 閨怨 張可久

檀郎何處忘歸?玉樓小樣別離,十二闌干遍倚,犬兒空吠,看看月上荼蘼。

空吠

數月色難有一天清明,櫺窗夜破,只是暗影依舊。不是薔薇遮了月圓,就是荼蘼架上了月斜,空長了一春的紅韻,教叢花綠葉底下的鶙鶘空唱,也讓低飛柳浪的黃鸝叫苦。江岸迷渡,你手才一放,就揮灑滿天的思念。每一個今夜,我都是朱樓最黯淡的紅顏,說是短暫一別,如今悠遠無極。一簾幽色就是一夜離情。你的音訊全消,遠隔的黑山一重兩重三重;我的罣礙全開,寂深的冷閨四結五結六結。

檀奴為潘安形塑了低俗的俊美,鶯鶯燕燕,低語輕聲,青樓總是難住,誰管他何處忘歸?做一個通俗的情郎,你該學學那個涉江採芙蓉的癡情漢,為遠道的思婦採一株蘭草,為同心而離居的情人遣一縷幽香。你知是不知,菟絲附女蘿,一旦過了時,萬般草皆枯。這一小樣的別離,我放大了相思,寄深了懸念,四圍垣牆看盡,十二闌干倚遍。你怎捨得教我的家犬,對著空巷獨吠,一聲淒厲一眼空回。

我的窗帷虛掩,我要一次就看到你的夜歸。今夜莫讓我看一園的荼蘼明月, 忽隱忽現,再教我臨酒一樽空吠夜,對月獨醉。990531

杭州杭州不要當汴州

小桃紅 採蓮女 楊果

採蓮人和採蓮歌,柳外蘭舟過。不管鴛鴦夢驚破,夜如何?有人獨上江樓臥,傷心莫唱,南朝舊曲,司馬淚痕多。



杭州杭州不要當汴州

來到了南宋的西湖,暮春三月。當柳破金梢眼綻開,東風舒緩駘蕩,飛絮如雲,湖面漫天飄舞,很多梅枝上還覆著殘雪,柳條已先一步隨風款擺,招展一方了。伴著採蓮姑娘青春野放齊聲清韻的歌聲,一葉葉蘭舟從柳條邊擦過,一對對鴛鴦驚破春夢。三潭印月,銀波掀情,這會是個什麼樣的夜晚?樓外樓上的燈紅酒綠,歌臺舞榭的纏綿旖旎,蘇堤春曉的偎紅倚翠,孤山柳影的輕聲軟語,歌樓酒館的淺斟低唱。國雖亡了一半,杭州還有本事讓玉樹後庭花,在三街五院傳唱不歇。只有幾個江邊獨釣的蓑衣客,空餌輕拋,釣不取沽名,也網不到虛譽。有人江樓攲臥,有人酣醉猶歌,唱不完南朝千古傷心事,就算江州司馬淚痕多,也難比湖心的亡國愁淚直落。

南高峰北高峰,宋人心中的插雲兩峰,無邊風景也少不了南屏晚鐘,還有靈隱山的煙霞洞。文人獨抒離騷,看景緻輕鬆,偏要直說慘淡南宋。徽欽北俘,康王構賺了三十六年的高宗。靖康之難未翦,倉皇南渡猶恥。丟了半壁江山,還不允岳飛快意滿江紅。湖山勝景依舊,神州瓦碎難全;只求保住個人煙雲富貴,一味粉飾太平委屈求和。繁華如夢,可憐宋高宗,青史留名一場夢,岳王廟前還害得秦檜兩膝跪紅九百冬。

山外青山,景物依然;西湖歌舞,人聲鼎沸。當年水村山郭,酒旗隨風,偏安一時昇平,競逐醉生夢死。宋高宗他,建康即位也好,遷都臨安也罷,江湖細說,竹板快書都怪他:「兩度江南夢,到頭來一場空」。杭州暖風熏得遊人醉,西湖千里鶯啼綠映紅,都因他宋高宗昏庸,惹得江南失古風。文人多事,又愛閒話:再怎麼荷池勝景,再怎麼蓮謠歌滿,再怎麼柳鶯啼情,都抵不過:「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那亡國之音的直斥痛言,這五千年優雅成性的潔癖文化,怎會放過玷汙杭州的昏君,罵的又豈會只是他區區的陳後主?

西湖岳王舊祠堂的曲院風荷,照樣荷枝弄影飄香;南屏山下淨慈禪寺的幽幽佛音,照樣梵唱度化人心。採蓮女照唱她的採蓮謠,墨客照寫他的離騷歌,江山不古,湖景常新,杭州還是可以有它杭州的軟語酥情。最難典藏的是林逋孤山處士,他白天只要梅妻鶴子,他黑夜只想妻梅子鶴。一箇林和靖,孤山獨隱三十年,教我難寄西湖多情,只敢黃昏賃舟柳影後,偷聽高巢羞樂,對對春鷗。990601

功名兩字

折桂令 歎世 馬致遠

咸陽百二山河,兩字功名,幾陣干戈。項廢東吳,劉興西蜀,夢說南柯。韓信功、兀的般證果,蒯通言、哪裡是風魔?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醉了由他。

功名兩字

沒有老到一定的年紀,任你怎麼倚老賣老,大談虛幻人生,是不易啟人智慧的。老得不出色,不妨說說小故事,還能賣一賣大道理。螞蟻就是說故事的高手。

淳于棼家宅旁有一株大槐樹,有一天,他醉臥古槐下,夢見自己到了大槐安國,娶了公主,並且擔任南柯太守二十載,享盡榮華富貴。一個好覺醒來,才知那個「南柯郡」,竟是古槐樹下的大蟻穴,南柯的一切榮寵,原來不過是虛夢一場。李公佐設計的這個夢,其實並不新奇,君不見,大家的夢比這個還空。

曹丕卅二歲就會說年壽有時而盡,修短隨化,終期於盡。可是現實人生,強取他敢,豪奪他也會。為了帝位,他不顧手足,死命的要,很慘,上天只給他八年高高在上的日子,四十歲崩殂,來不及瞑目就自己給自己蓋棺論定了。說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這是做為「人」,最可悲的人生。

秦始皇帝,光是他的「始皇」,就是一念私心空固力而來。陳涉首義,兩千年了,他自己都不好意思說。抗暴的怒火待燃,陳勝吳廣順理成章就撿了便宜,形勢比人強,這不用說。可是「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你不覺得它很驚悚嗎?

楚漢相爭,爭的還不是咸陽江山?一個西楚霸王,一個漢王劉邦,照樣跌入慾望的深潭,為了帝王事業拚得你死我活一場。血雨腥風,使天下無罪之人,肝腦塗地,不可盡數。兩字功名,幾陣干戈。暴政苛虐,項劉功名的爭逐,也讓天下蒼生苦不堪言。他倆都該匍匐而來,張大嘴巴從心裡說:為貪婪慚愧從前。

功無不克,戰無不勝的楚霸王,最後在烏江自刎,表現的只有自己的懦弱。沛縣不起眼的豎仔,分我一杯羹的冷血,讓他贏得天下,為了鞏固王權,不惜濫殺功臣。看似建了功,立了業,劉家也未必有好下場。成也罷,敗也罷,跟南柯一夢一樣,到頭來仍是一場空。

原為項羽大將的韓信,緣於蕭何的舉薦,竭盡忠慮,死心塌地跟劉邦,從漢中出陳倉、定三秦,再由襲魏、破趙、脅燕、定齊到擊楚,劉邦江山不都是韓信流血流汗打下?漢初辯士蒯通,好心告訴他:「戴震主之威,挾不賞之功」,你會死在不明不白之中。不忍背漢的韓信,主子誣以叛國,成為階下囚,受誘走入長樂宮。歷史裡的良弓藏與走狗烹,韓信不會是最後一個憨忠。 劉邦於南鄭封漢王,諸將不是紛紛求去嗎?怪當初韓信逃得不夠快,讓蕭何月下追韓信,追出了蕭何的知人之明,也追出了蕭何的明無自知。功高震主,危在旦夕,蒯通看得準;能共患難不能共富貴,張良看得深。韓信一介武將,不擅韜略,可以體諒。明助呂后,設局騙韓信,長樂宮死於非命的,正是蕭何宰相!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韓信用了多大力氣,一朝一朝為不平發聲,吶喊至今?人間正義,天道真理,都贏不了它人心難測。人生啊人生,究竟該怎麼走?

一個朝代過了,又一個朝代重新來過。仁義道德說得震天價響,說穿了都是罪過。你看看,明的暗的,殘害忠良,殺人放火,歷史也沒有停過。可是名啊利啊,不該你的,啥也沒有!功名兩字,兩字功名,不必搓揉,人生風景到處都有。放膽喝它一缸酒,你就全懂,笑笑人間,隨它醉著活!990602

我還要輕輕的啼




春怨 金昌緒

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聲驚妾夢,不得到遼西。




我還要輕輕的啼

從前有人攜著黃柑斗酒,往聽我黃鸝的千迴百囀,大夥兒說這是人生一樂。不是我自吹自擂,鶯啼婉轉,是人間俗耳的鍼砭,也鼓吹著落寞文人的詩腸,我是苦海人生最自然的清樂。黃庭堅的學問比較好,他嗅得出天籟的仙音。「除非問取黃鸝」,春天的蹤跡無人知曉。這句話道盡了他學問的深厚,沒錯,這就是黃鶯的價值。晚春情事,我是最好的天音。至於春歸何處?那不是我需要關切的話題。

金昌緒,這個人不怎麼有名,生平事蹟也沒人想知道。我所以提到他,是想跟他算一筆帳。《全唐詩》只收錄他一首詩,學問不好沒關係,你不能拖我下水。後來我仔細想了一想,恐怕你就是出這麼一個險招,靠我這一隻小小鳥,想在詩國留個名。如果如我所言,那我不怪你。這一件尷尬事,隔了這麼久,我總得說說。

打開中國詩史,沒聽人說我黃鶯的壞話,金先生,你怎麼春怨有很多種方法。以打鳥做主題,決不是高明的創意。何況打我的目的,是「莫教枝上啼」,沒有我柳浪鶯語,請問:有誰知春去處?你詩中的少婦,大白天睡她的大頭覺,我不予置評,至於慵不慵懶,也不干我的事。我的清啼,圓轉清脆,多少怨婦,不管是名門閨婦,還是清秀佳人,你問問,哪一個不是親暱之何由?哪一村不是聆賞之不暇?我啼,不只是啼我的清高,我啼,也不只是啼我的悅耳。這是天籟之聲,懂嗎?莫名其妙打我,亂了春天的節奏,還說「莫教枝上啼」,虧你說得出口。我不酸你,自有人笑你。

我的清韻,靠的是我一陣一陣的輕啼,每一啼都是婆娑的春浪,每一啼也都是甦醒的春情,比起灰蟬的聒噪,我的聲音乾淨多了。她的男人回不來,她可以正正當當的挽起絲袖清淚啼,將她的閨怨唱到最高音,教哪些同是天涯的淪落人,共掬一把熱淚,那會哭得很漂亮,那會哭得很激情。我啼我的愛情,我喚我的愛人,這是我黃鳥的事業。驚了她的千秋大夢,說穿了也只是個無聊的白日夢。她和她夫婿的相見無期,是政治的不幸。不去怨那個在遼西的男人不來歸,但怨我驚她的相思夢,這叫深於怨者乎?我倒想明白的問她一問:你日日夜夜望遼西,究竟美夢幾回找到遼西人?何況夢中未必到得了遼西,我黃鶯自然未必驚你癡夢一場。

我真情發為天籟,鳴於春夏之間,一啼一情。
她故意斥我佳音,泣乎晌午一刻,半哭半鬧。
黃鸝我,懶得理她!

金昌緒,說得出來,請給我一個說法。990526

2010年1月6日 星期三

幽蘭操

蘭之萋萋,漾漾其香。
非王而佩,於蘭有傷。

君子失路,日以杜康。
我流八荒,世道何常?

暴風烈烈,怒河湯湯。
子如不傷,我其不芳?

松柏其昌,蘭幽未央。
幽蘭之芳,松柏有常。


和曹操〈幽蘭操〉兼答蘇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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