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聲,是平安的口信
哭聲,是平安的口信
「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鍾淚不乾。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唐‧岑參<逢入京使>)
老夫吃了熊心豹子膽,扳開槍帶,給慣寫深閨幽怨的男性大詩人開第一槍!你們這一幫人,為什麼不肯把男人的苦說出來?大家如果沒有意見,老夫要說:「弱者,你的名字叫男人。」當然岑參不算,他是個真男人,該掉淚就掉淚,這種人才到得了邊關,而且有能力懷鄉國之思。岑參這一把淚是男人的功名之淚、光耀門楣之淚,這種男人才叫有肩膀。不急著聽我的,先風塵僕僕地走一趟絲路,再來讀這一首詩。老夫泡好茶,等你也哭得稀哩嘩啦。
背負閨怨的原罪幾千年了,女人罵透了男人,男人吭都沒有吭一聲。男人不是只有大男人,還有好男人,運氣好的你還會碰到真男人。老夫沒有否定獨守空閨的思君之苦,但是要天下女子明白,很多男人不喜歡回嘴,委屈總是自己一口吞下。更要命的是,真正替女人出大氣、出怨氣,甚至呼天搶地而名垂千古的,都是男人。
王昌齡筆下那位春日凝妝上翠樓的女子,你不用悔教夫婿覓封侯,只要是人,多少都得為情所困。幽幽之苦,自是不免,人在江湖,心繫壼室的男人又何嘗好過?聽清楚了,男人沒有虧待你。忽見陌頭楊柳色才知愁,我們同情,也應該皺一下眉頭,共一聲長吁短嘆。但是,提著一架舊皮箱,一心想要創造家庭幸福美滿的男人,最後成不成是一回事,都應該還他一個公道,他也苦,很苦。
少年翹家,我們第一個念頭,多是叛逆;女子逃家,我們的常態判讀,不堪家暴也常擺第一;男人離家,就沒人太去研究了。家是愛的發源地,誰不想要自己的家?男人除了懶得逞口舌之外,還特別嘴硬,其實真男人的淚沒停過,男人蹲馬步的第一課,就是男兒有淚不輕彈、男人膝下有黃金。打從娘胎開始,三娘教子就一直都說那不光彩,所以掉淚下跪這些事兒,只要撐得過去,再苦,男人都不會讓人知道。
岑參是盛唐赫赫有名的大詩人,由於職務上的關係,累佐戎幕,往來鞍馬風塵間十餘載,重要的人生都在邊塞待過。雖然一直以豪邁雄放的氣格著稱,詩心多得是征戍離情。看看他的<磧石作>:「走馬西來欲到天,辭家見月兩回圓。今夜未知何處宿,平沙莽莽絕人煙。」這首詩寫盡詩人在赴西北邊防軍任職途中思鄉的心情。路遠,時間長,處地荒凉,寫得婉轉含蓄,耐人尋味。<赴北庭度隴思家>:「西向輪臺萬里餘,也知鄉信日應疏。隴山鸚鵡能言語,為報家中數寄書。」以「鸚鵡」代替「口信」,表達思鄉情切,堪稱妙絕。但都沒有淺白天然如眼前語的<逢入京使>來得動人心扉,此詩在簡易處見精巧,顯得特別的親切有味。
岑參這一首<逢入京使>,是懷鄉思親之作,跟他大多數邊塞詩的壯闊氣象,很不相同。平易中見滋味,所以深入人心。岑參曾經兩度出塞,唐玄宗天寶八年(西元七四九年),這一年他投筆從戎,首次出塞,赴龜茲(今新疆庫車),入安西四鎮節度使高仙芝幕府。<逢入京使>和<磧中作>都作於這一次赴西域途中。
告別長安妻小,一躍上馬,飛沙寒漠,這一趟路不好走,邁出門就開始想家。
首句寫眼前景,「故園」是長安老家,詩人西往,所以「東望」,走了多少天不曉得,不消數日,眼前荒漠黃沙,孰能不深嘆:「路曼曼其修遠兮!」就算騎馬,長路迷漫,塵煙蔽天,誰都受不了。「故園」是不可望的,愈望愈遠,所以「路漫漫」。空間的漸行漸遠,也一步一步踏響了時間可怕的節奏。馬駕輕蹄,思情沉重地掩入黃霧沙茫之中,妻小的顏色、故園的風景,愈來愈黃。
次句強調思親的激情。「龍鍾」是淋漓沾濕,三十四歲的岑參,這一場「淚不乾」的飲泣,是他始料未及的心酸所致。這一句帶有強烈誇飾意味的詩句,我們轉換成畫面,依稀彷彿看見一個帶著有感而發的思念,在離情頻催的情境下,俯首之餘,淚水噴薄而出的老成壯士。像這樣掉過淚的男人都感同身受。人人有此事,卻從不曾說出。不承認沒關係,男人都是這樣。
「馬上相逢無紙筆」,是行色匆匆的偶遇。不期然而然的邂逅,異鄉舊識之情,很意外地,在一閃而過的錯身中迸發。一個西往到邊防受職,一個東行入長安述職。一來一往,一東一西,一出一返,有悲有喜,忍俊不住,舉足無措,心緒複雜萬分。憧憬的志業,他必須往前走;眷戀的故園,他只能往後想。不敢期待的故人乍現,他鄉遇故知的激切,在深恐失之交臂的剎那間,有情有淚,無紙無筆。
說得盡的情話,說不盡的情思,全亂了套,教他從何說起?
最末一句:「憑君傳語報平安」,「平安家書」,是遊子讓家人寬心的第一個信息,也是故園老小放心的唯一期盼。平安順適是很平常的心情,尋常日用之間,很少人覺得它很必要。可是,當拉長了視線,當離開了身邊,當看不著人影,當聽不到聲音。「平安」,成了十分重要;「健康」,變得天天祈禱;「回家」,是引頸企踵、是朝思冥想、是午夜夢中的夢。至於孤單、寂寥、無助、苦悶,做一個像樣的男人,統統必須吞進肝腸最荒僻的角落。是男人就必須挺住,直挺挺的挺著。
從思鄉──逢舊──請託──平安。
這一首詩從頭到尾都在將哭飲泣的情境中。
「平安」,是給親人最簡單的消息。
「平安」,也是親人最需要的答案。
轉瞬間,寄託未來,複雜的心,暫時安頓了。
剎那間,回到現實,紊亂的情,從零開始了。
岑參的詩,富有浪漫色彩,氣勢雄偉,色調瑰麗,想像豐富,熱情奔放,是十分可歌可泣的邊塞詩人,讀過書的都清楚。
岑參出身官宦世家,曾祖父、伯祖父、伯父都官至宰輔,岑父兩任刺史,但是早卒。他孤幼,家道中落。二十歲到長安獻書求官,不得仕,奔走京洛,漫遊河朔。玄宗天寶三年(西元七四四年),他三十歲中進士,授兵曹參軍。天寶八年他決定走出去,棄官從軍,兩度入邊。
岑參出身那樣的家族,他必須立功揚名,骨子裡孤兒就有慟哭的意識,對他而言,哭是力量。孤子要有雄心壯志才能回天,我們讀他的<初過隴山途中呈宇文判官>:「……萬里奉王事,一身無所求。也知邊塞苦,豈為妻子謀。……」再讀<北庭西郊候封大夫受降回軍獻上>:「……自隨定遠侯,亦著短後衣。近來能走馬,不弱并州兒。」可以推知,勇於進取是他堅持選擇的一條路。
「功名只向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送李副使赴磧西官軍)
政壇難走,改走騎馬射箭,闖入黃沙滾滾。功名──岑參要的是這個。
為了光宗耀祖,為了英烈千秋,寂寞的路上需要哭,男人也會哭。
改朝換代有人哭,骨肉流離有人哭,有家歸不得有人哭,官場失路有人哭,戰場無功有人哭,情場失意也有人哭。這些,世間至性至情的人,男的女的都應該哭。
然而岑參的哭,很不同。哭是自己找的,哭是一啟程就哭的。
他不是適合離家的人,為了前程,可以想見他一路哭到安西。
馬鞍上的岑參來不及說出口──
哭聲,就是平安的口信!
建中一叟 101.08.12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