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20日 星期一

大膽這一問


「避賢初罷相,樂聖且銜杯。為問門前客,今朝幾個來?」
(唐‧李適之‧<罷相作>)



拿筆的文人,愛問。心裡酸的時候,尤其愛問。從屈原<天問>起,就沒完沒了。

問,有兩種,一種叫大膽,一種叫心虛。如果膽兒大又心底虛,上流社會叫懦弱,下流階層,管它叫無能。

有的時代──
君臣相遇厚,權力秉中樞。有人攝政事,開一代氣象,周公旦制禮作樂,文化英名,萬世千秋;有人輔闇主,扛末世包袱,諸葛橫吞一時義氣,老臣伐魏,愚誠竭忠,百代喟息。

也有的時代──
權臣亂朝綱,權柄集一身。有人招外戚助威,戲滿朝文武,權貴汙開國聖業;有人結朋黨,搞派系黨爭,權奸操黎民炎涼。

說不出規則,我們姑且就說這是命數!

武將不怕死,錚錚鐵骨鑄忠臣,冶塑硬條條的英雄豪傑。
文官不貪錢,翩翩傲骨寫氣節,嘯煉孤高高的義士孽子。

上下五千年,這種忠肝義膽的不多,所以大家急著歌頌,好教後生頂天立地。
古今十三兆,這種高風亮節的絕少,因此歷史搶著表彰,好讓晚士繼往開來。

不幸的是,數來數去,就那麼幾個人。我們騙不了自己,但是,迷茫的世界,我們還是可以走聖賢孤單的步履。即便成不了大器,也庸不了塵俗。這樣也夠了。

杜甫對這位「飲中八仙」之一的李適之,允稱知音。特別在<飲中八仙歌>吟到
:「銜杯樂聖稱避賢」,文人惜文人,這無可厚非,如果杜甫知道千百年後那麼多人尊他為詩聖,一定有點後悔他的和稀泥,他該像老夫我一樣,給適之腦袋瓜當頭一棒,讓李適之、他自己和文人族一起清醒。有膽識,有氣節,如果少了自己的靈魂,那不叫有用的文人,是既酸且腐的書雜仔。我先罵我自己。

<罷相作>這首詩是心事沉重的諷刺詩。

李適之是李家王朝的貴冑,從刺史一路幹到左相,官場算是順遂的王室後裔。《舊唐書》說他:「天寶元年,代牛仙客為左相。與李林甫不協……五年,罷知政事。」前後副相五載,忽然罷相求歸,這位「晝決公務,庭無留事」,是寬嚴得中的好長官,原來與韓朝宗、韋堅等都以清流自許。意氣興時,敢於別是非,分公私。當尖銳的政治鬥爭日趨激烈,自知「爭權不協」時;當韋堅、韓朝宗等清友先後遭構陷坐罪時;當只能忠於職事,不充諍諫之臣,不敢發諤諤一言時。李適之「懼不自安」,就只能「求為散職」了。李適之懇求去官,原來是畏避政災,一心只想遠禍求安。當他獲准免職,改任太子少保時,他竟然樂不可支,「遽命親故歡會」,寫了兩首<罷相作>詩。

從李適之的眼睛看,避賢是隱語,讓賢的真相是畏奸,為了怕得罪李林甫而設遁辭,既曲折又雙關,壓抑著文人特有的感慨,陰表宦場黑暗面不能說盡的不得已。這種心情與習性,很容易贏得古今文人的共鳴。老夫老矣,談不上深算老謀,可是要命的是我腦子清楚,原諒我必須這樣譴責:

「示弱,是傳統文人最墮落的一條路。」

魏時徐邈耽酒,自稱「中聖人」,從此「中聖」成為清酒或喝酒之意。李太白<贈孟浩然>不是說:「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嗎?「樂聖」,簡單地說,就是「樂於喝酒」。李適之他「雅好賓友,飲酒一斗不亂」,官場險惡鬥不過人家,讓他縱懷恣酒,並不太難。姑且銜杯於這一場很詭異的酒筵上。

「避賢初罷相,樂聖且銜杯」,從這前兩句讀下來,我們會理解古代文人的楚楚可憐處。那種「朱門長不閉,親友恣相過。年近將半百,不樂復如何?」(全唐詩另一首<罷相作>)的落寞,物傷其類,人豈獨不然?我們十分願意設法同理他的心境。後兩句「為問門前客,今朝幾個來?」阿Q一點說是詩人曠達的心境,一斗不亂的豪酒文士,欲免得免,求閒得閒,「門前車馬稀」,悠閒自在,李適之可以整個放下政壇的陰影,贏得半生清寧。

可惜文人憤懣的多,習於致慨乎人間冷暖,對照得意時的門庭若市,失勢後的門可羅雀,文人多半受不了又不願意說。從戶限為穿到乏人聞問,不是每一個文人都能隨遇而安的。

詩人的座上賓都是宴慶罷相的至親好友,平日「夜則宴賞」、「一斗不亂」的李左相,自是賓客雲集,呼盧喝雉,但是「今朝幾個來?」這一問就問得太足不成步了。這單刀直入的一問,看似故作滑稽,深致譏諷之意。不怎麼高雅的<罷相作>詩,倒有幾分打油味,雖不甚佳,怨意是有幾分深的。這插科打諢式的酸型幽默,得以留存《全唐詩》,還是他與「韋堅相善」難脫干係,很荒謬地留了下來。幸與不幸,該怎麼看呢?

秋後算帳是政治的必然,雖罷了相,另一幫政治勢力,並沒有放過他,誣陷株連,口誅筆伐,統統出籠。適之,自殺。就詩而言,就加重了:「為問門前客,今朝幾個來?」的闇然與深慨!

文人的劍刃,並不鋒利,又愛使。不是每一個文人的反撲都能閃起正義的劍光,駭不了他想嚇的小人。他這大膽的一問,是自己的示弱,是文人的膽怯,只是無力迴天、退求自保的飾辭。他並沒有因為急流勇退,而逃過這一場浩劫。政黨惡鬥,鬥到你趴下,鬥到你死,這是鐵則,李適之歷史沒認真讀。

「為問門前客,今朝幾個來?」他大膽的這一問,竟是欲人示強,是強人所難,是冷言冷語,是酸入骨髓。向李林甫示威,八方吹不動,只完成了自我嘲弄;向親友求安慰,四邊乏人親,只凸顯了自己的無知。霸者的拳頭,虎虎生威;弱者的悶氣,曖曖無光。他大膽的這一問,自然空谷難響,誰敢站出來,這是芸芸人生。如果要義氣凜然的唱高調,教那些驚懼政壇撲殺的同道,良心不安,輾轉難眠,這實在意義不大。嚴格說這是意氣用事,李適之只是發沒有必要的牢騷。

酒瓶開了,官酒競香,賀客爽來,是喝慣你的高位,不是酒香。
柴門開了,濁酒自味,清客不來,是懼喝你的高格,不是酒渾。

不自量力,諷權奸,雖有幾分劍氣,畢竟是文人自毀的筆刀。
不甘罷休,騙自己,雖有幾分豪情,畢竟是文人自戕的心刀。

「聞道故林相識多,罷官昨日今如何?」李頎笑你了。

這麼說,政治風暴,文人們你該逃不逃?逃跟不逃有什麼兩樣?文人光有傲骨還不夠,也許需要幾分俠骨──選擇問政,就沒打算要帶一條老命回家。

「為問門前客」,你多問了。
「樂聖且銜杯」,你多喝吧。
「今朝幾個來?」………
大膽這一問,李先生,您白問了!

建中一叟 101.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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