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20日 星期一

休了

休了

「回車在門前,欲上心更悲。路旁見花發,似妾初嫁時。養蠶已成繭,織素猶在機。新人應笑此,何如畫娥眉?」(唐‧劉駕〈棄婦〉)


做為一個離開婚姻的女人,發生在現今時空,老夫說你是一個勇敢做自己的女人。
做為一位遭到七出的棄婦,走在古代的邊緣,我要說伊是一個勇敢做女人的自己。

老夫來和古詩裡頭的棄婦,說一說棄婦的出口……

棄婦最不會也最不願的是從容走下白頭偕老的臺階──
從舅姑的廳堂走下來;
從灶君的廚房走出來;
從深閨的內房足不成步,無神無主走出來。

回家的路是怯生生的──邁向娘家的路,是娘沒教的艱難的路。
棄婦只能如此。

七出的最早文獻是《大戴禮記‧本命篇》記下來的。漢朝開始規範的,這一點準沒錯,說夭壽可以,罵誰就沒法子說了。

「之子于歸」,是喜事;被休叫「大歸」,是被出的棄婦,最難堪的事。

她走得有點慢,心是涼冰冰的,淚是熱騰騰的,跨出那個門檻,她只能選擇做一位堅強的女人。我們的母親都是女人,好好愛自己的女人,是對母親的一種尊敬。

搶在刺眼的陽光之前,蒼天先給棄婦一幅美麗溫馨的圖畫,天地不仁,祂給的是讓怨婦敬領一場唯美的懲罰,棄婦是沒有機會討公道的可憐人。野花兀自努力地獨綻路旁,它是唯一的送行者,只有它始終如一,像當年鐘鼓樂之的場景,琴瑟鑼喧,看著新人出嫁羞澀逼進再逼進的來,如今又驚視著舊人向著比遠方更遠的遠方走。路茫茫,花燦燦。真個是「路旁見花發,似妾初嫁時」,心雖然已死,花卻開得璀璨。初嫁娘與出婦人,一人分飾二角,面對著景色不殊,正自有得失之異。從古到今,人生,都是不容易的事!婚姻觸了礁,最苦。碰上了,很多事都不得不低頭。

辛辛苦苦耕耘的莊稼,將稻仔尾拱手讓人,比徒勞無功更慘,這是農夫深沉的痛。那女人呢?半生織布的女紅生涯,「養蠶已成繭,織素猶在機」,說休就休,如果也是打好江山,最後人家整碗捧去,試問有心人,情何以堪?東漢末年,也有一位好端端被休掉的女人,在人生的山上,前妻和丈夫在好來好去的飄雲下,很溫婉地算了一筆感情的債。放在胸口的左心房漩渦,自然而然地動了。《女人何苦難為女人》,這是女人唱的;搶了女人飯碗的,還是普羅大眾的女人們。

在東漢那位有苦說不出的女人,沉悶已久。「長跪問故夫,新人復何如」,簡單一問,就問出了一片天。從織布能力來肯定新人舊人的優劣,是無名氏的的節奏,是化解尷尬的機智,也隱約陳述了「前夫」的愧疚。「上山採蘼蕪」的詩人從論斤計兩的紡績力,對休妻的肯定,稍稍緩解在不合理的婚姻背景下,情感上的一點點補償,棄婦接不接受,我們不得而知。「新人不如故」,倒是遭棄女子可以釋懷一些的答案。

到了唐代,詩人劉駕以女性的口吻說:「新人應笑此」,已經出現很大的自覺與反省,這位只知在家養蠶織素以業績斐然自許的女子,顯然是勤樸善良的女人,自己認真努力,扮演優質的角色,總以為善盡為人妻為人媳為人母的女人是本份,也是昇華。七出隨時有人祭出。但是「七出」往往只是個理由:不順父母,出;無子,出;淫,出;妒,出;有惡疾,出 ;多言,出;竊盜,出。自忖莫須有,多數就是莫須有。有更多的罪名是人加上去的,引用條文都是欲加之罪。人嘴兩層皮,怎麼說怎麼有理!

亂槍打鳥,哪一顆散彈打到你不重要,你必得空中墜殞,這是唯一的目的,也是七出的可鄙可恨之處。沒要你死,只要你知難而退,停止婚姻的飛翔。沒來由被休掉的棄婦都應該料到,其實只是夫婿的天空,移作另一隻新翼的翱翔,而你只能選擇俯衝而下,無聲無息的離開,做一隻脫序的孤雁,答案並不複雜。

「新人應笑此」,也是舊人的自我嘲弄,更是主人翁一番深思熟慮後的推測與自責。織技不如人,是天賦不佳,是努力不夠,那可以改善;若是媚技不如人,姿色不如人,嬌嗔不如人,腮奶不如人,你倒可以理直氣壯的釋懷,錯不在你,你抱定要做的是溫良賢淑的女人,跟一般對婚姻高度期許的女人一樣。

你真的不要在意,做一個有品的女人,不能跟著庸俗、邪惡的遊戲規則起舞。那不是你的強項,也不是你的使命,你沒有必要賣命地競技。你那個男人以色取人,他那個新人以色得寵,桌子一拍或者口水一唾,你隨時可以光明磊落地走出來。庸俗的戰場,留給庸俗近愚的人去聲色犬馬,留給嗜慾如命的人去風花雪月。

休了,休了他!在情操的高調上休了他!你輸了脂粉人生,必將贏得高尚人格。至於她,沒有資格優劣高下。

「何如畫娥眉?」是萬念俱灰下的想法,卑微地反映自己被棄的可能,色衰也好,遲暮也好,做為美在其心的窈窕淑女,內心再美都是一種對不起自己靈魂的墮落。「何如畫娥眉?」如果真的是棄婦一番驚悚之後的答案,那就徹徹底底地輸了。

「劣幣逐良幣」,是自貶身價的悲歌。任她多麼螓額娥眉,任她怎麼妖嬈美麗,看她細如勾的柳眉能娥到幾時?

被迫離緣,衷心怨懟是人之常情。暗暗虛擬婚姻失敗的緣由,是長新人志氣,滅老娘自己的威風,就是自己樹白旗投降,連同情的掌聲都贏不到。沒人幫你怒吼,也沒人幫你正義!哭哭啼啼是投降主義者的鞭炮聲,公理道義的耳朵聽不到。

求來的瓜不甜,你要冰心玉潔一路到白頭,休了腐朽,休了庸俗,休了鄙陋,休了他喜新厭舊的無情物,休了他腦滿腸肥的木頭心。你只是本色的你,不朽站在你這邊。

休了。繼續走你的價值!
休了。繼續挺你的尊嚴!

「路旁見花發」,花的本色就是你的本色。花沒變,你也沒變。花懂著你,你也懂著花。來時路和去時路一般寬敞,這樣子,掉好頭準備送回娘家的車子在門前,將上馬車的你,就有力量醞釀全新的自己。輪轂起動:不准掉一顆眼淚。……

「回車在門前,欲上心更悲」,該哭的是薄情郎。讓他哭。哭到最深的幽壤裡去!
你可以學學上山消悶的東漢女子,上山採你的蘼蕪。香,我自香。樂,我自樂。
至於棄婦眼前的男人,將來肯不肯說:「新人不如故」,那不重要。

人活著,不是為了等待別人的懺悔。
傷了心,也不用太在乎別人的道歉。

「舊人」,從此是你的名字。
「休了」,現在是你的主意。

娥眉畫不畫?是你老娘自己的事。

沒什麼好說。
休了他。



建中一叟 101.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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