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8月4日 星期三

霓裳舞壞了江山

四塊玉 馬嵬坡 馬致遠

睡海棠,春將晚,恨不得明皇掌中看,霓裳便是中原患,不因這玉環引起祿安,怎知蜀道難?

霓裳舞壞了江山

好好做個壽王的妃子,楊貴妃還是可以榮華享盡,壞就壞在她霓裳善舞。 傳說唐明皇曾經夢遊月宮,還聞仙樂呢,可是回來很多已記不得了。正巧適逢一位姓楊的西涼節度使進獻胡曲,投其所好,加了點玄宗月中所聞的料,成就了決定大唐一朝盛衰的宮廷樂舞。這首『霓裳羽衣曲』,沁人心扉,聲聲婉轉入耳;舞步曼妙,款款窈窕誘人。玄宗很愛。聽說貴妃尤擅此舞,緩歌慢舞凝絲竹,楊玉環下了功夫,硬讓皇帝大人他盡日看不足。

馬嵬坡看成政治事件,把楊貴妃弄成祭品,那白練是最省事省錢的一條布。放入男女情愛來歌詠,唐明皇毅然賜死,她百般無奈縊頸高掛,很多人不諒解李隆基這個不得不的果斷。細細一想,就算胖美人一身美色,也是唐玄宗的貪戀,能視她為禁臠,最起碼也要有點衝冠一怒為紅顏的氣概。兩權相害取其輕,往往是政治人物屠戮忠臣美人,換取歷史地位的利刃,這一把刀,很鋒利,同時也很無情。插在楊貴妃的那把刀,罪名是斷送大唐江山不見血的無情刀。

楊貴妃該不該死,唐明皇最沒有立場說話。他先召她入宮為女道士,繼立貴妃,然後集後宮寵愛於一身。光光春將晚,睡海棠的美,就是貴妃的永恆,能愛她就要能疼她。回想那一夜,玄宗登沉香亭,急宣貴妃,她正因不勝酒力而沉睡,一時醒來,嬌慵乏力,睡眼朦朧,侍兒扶持而來。玄宗明明說:「豈是妃子醉,真海棠睡未足耳!」嫵媚自是貴妃的嫵媚,她可以睡她的好覺。最壞的結果,可以讓她冷宮撲流螢,這誰都管不著!

在那個爭寵的年代,她「智勇過人,每倩盼承迎,動移上意」,她懂得抓得住天之驕子,怎算工於心計?恨不得化身為小玩物,讓皇帝大人愛不釋手,天天掌中凝看,這是宮女一生的機會。通音律,善歌舞的楊家小女,靠著『霓裳羽衣曲』這個工具,讓她承歡侍宴無閒暇,春從春遊夜專夜,這是她的智慧。貴妃殷勤織情,「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那是天子的墮落,怪不得人!

安祿山坐大,唐明皇幾乎斷送大唐命脈,因為少了男人的肩膀,貴妃成了罪魁禍首,安史之亂的天下得失,出其不意讓一個絕色美人在馬嵬坡概括承受。楊貴妃想不到,天下有情人都想不到。怪只怪霓裳舞出了紅顏薄命,也舞壞了江山!

青史看大不看小!好吧,就接受這麼一句:「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娥眉馬前死」。好一個楊貴妃誤了國,好一段安祿山作了亂,要不然玄宗他老兄怎知蜀道之難?歷史的傷口,雖是一種挫敗,怎麼定位不能全交給史學家,唐明皇得自己琢磨琢磨,認錯不是丟人的事。吃你幾顆玉荷包,也犯不著這樣收場!

李太白的「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總算狠狠給唐明皇上了一課。安史之亂倒也不是一無是處,蜀道之難讓玄宗搖搖晃晃,走了一段人生坎坷的天子路。

白問了

長干行 二首 崔顥

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
家臨九江水,去來九江側。同是長干人,生小不相識。

停船暫借問──白問了

江南水上生涯,竹枝水調,頗不乏男女情愛。長干以舟為家,以販為事,情意特別直接,長在嘴巴的兩層皮,怎麼說怎麼有理。經商若水,九曲流不盡,一切靠自己,嘴巴不靈動些,啥買賣也交關不成。 生意靠甜嘴,愛情靠香嘴。求來的瓜不甜,說的是硬梆梆的君子氣節;口渴要個瓜吃,用不著什麼聖賢道義?知道瓜甜,先要先贏。你聽過公聖人找到母聖人成家的嗎?近水樓臺先得月,看投緣不看投機,一吐為快不丟臉,機不可失,求到就是你的。

回到唐代的南京水鄉,那一天,崔顥做足了功課,搭一艘篷船,搖搖晃晃,他做田野調查。 可能是長年飄泊,長干濃重的鄉音是難以抗拒的,想妥了台詞,不假思索,手握竹篙的女人,點燃了搭訕的第一腔。她自報原籍,橫塘是我家。一個上路的男人,當然知道回話:「我家住哪裡?」這個柴頭吞吞吐吐,船舷一碰,舳艫相扣。索性停了船,臉不紅氣不喘,還是她吳儂軟語,以同鄉為幸,全力催情:「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

女人能做的最大尺度,她都做了。分寸拿捏得緊,攻勢一波緊似一波。 水波打上打下,想必那個男人心波七上八下。九江飄泊多少年,家鄉風景空問天。我一直都在九江,從來不知有橫塘?長干只能算是我的祖籍,我從小移出江蘇,對你不相識。說真的,對你沒印象……臉可能還歪一邊。(崔顥沒敢說)

他給她一問三不知,『情趣』,不會念也不會寫。兩條船,各自走了。 長干九曲水悠悠。很久很久,江上一片冷寂。…… 誰知一場春夢敗給他雞同鴨講,不是長干女羞澀自媒,當然更不是辣妹倚船賣笑。那位呆子船老大,恐怕嚇出一身冷汗。媽媽不是常說:人間男女,不相通問。如果他一口咬定這是情色陷阱,這是他人格的僵直無義;如果他以為急中生智,順利脫身,這是他對熱情長干的大不敬;如果他認為世風輕薄,禮法沉淪,這是對兩情相悅的重度無知。是對五千年黃文化的糟蹋……
船過水無痕,一個健康的女子,回橫塘寫日記。
踢到鐵板,不難堪;遇到豬頭,有夠衰。

搞不好?明天到江邊,堵他,帶著榔頭,給他一頓──粗飽粗飽。不然,也要按下項背給他喝幾口水,好讓他認得長干甘甜的滋味。

她心裡頭必得嘀咕:「老娘不甘」,這才像──「白問了」。

酒其實是英雄




酒其實是英雄


想做個英雄,要有幾分酒氣,才撐得起幾分草莽味兒。野心大點兒的,想做個文人,也要有斟酌幾波豪興的能耐,要不然怎麼飄逸都上不來。至於借酒澆愁,或者無端無的強說愁,那決不是個英雄的料子。這種古人不我懶得說。

任真忘塵的人,才能喝得出酒中的深滋味。有為有守的德性,害很多人失去真樸之性,離自然越走越遠。聽那個豪傑說的,身後一串名不如生前一杯酒,酒一入腸,從裡到外都不失赭紅,紅,是最直接也是最真的顏色,打娘胎我們老母就給我們這個色調,當然,天也有份。那個大人什麼著,不是要不失其赤子之心嗎?只知顧惜世間名,有酒不肯縱飲,那是矯情!酒不能解憂,能忘憂的人才懂得飲酒,扭扭捏捏的人千萬不要糟蹋了酒,喝了酒你也釀不成及時行樂的豪情。

把功名這兩個害了五千年的壞字,用最粗糙的酒糟醃製在陶缸裡。醉醺醺地迷糊世界,才放得下爭奪,才吐得出妒忌,才燒得清貪婪。最好拿最濁的酒啜飲,以傾頹的曲步,才走得成圓滿。最好再樂呼最呆的鄰友觥觥交錯,濁濁相對,才能典藏最美的長醉。

說什麼天下皆醉我獨醒?屈原只是個不識時務的書獃子。提什麼弔古傷今悲長沙?賈誼只是個早開早謝的乳臭子。酒一觴,有很多的學問,情一碗,有很辣的趣味。積善有報,那個叩馬而諫的伯夷叔齊,為什麼餓死在西山?司馬遷說了兩句正義之言,就必須用一百三十篇來忿忿不平,那五十二萬言換得了男人最起碼的尊嚴嗎?汨羅江,屈原他是該跳的,大江大河都是給不識時務的人跳的。酒若能和屈原乾杯幾次,他是不會那麼懦弱的。生來不是英雄,慣喝太白,也會有幾分太白色。他爸爸把他教成不懂委曲求全的書生,所以注定百無一用,他那一跳,並不深奧,旁人全看得懂,書蟲都這樣。天下興亡,千古以下,都不是文人挑得起的?他那虹霓大志,從沒拿個準過,我這樣說,屈原他懂。聽到,他最好臉紅,頷首認錯,我願意提一壺陳紹,往回走,給他圓一圓兩千多年的羞澀!

寫了二十首飲酒詩,我們有理由承認陶淵明他懂酒的神奇。偶有名酒,無夕不飲。窮書生知道人生之樂不容易,忽與酒觴成知己,日夜暢飲不相離。「一觴雖獨進,杯盡壺自傾」,他算沾了邊的英雄人物,很多人認他知友,高攀他為忘年交,這一忘就是幾千年的知音,歷朝歷代都有點一窩風,我大方,我挺他。

可是陶先生不小心露了餡,他清醒的時候寫了個序:「余閑居寡歡,兼比夜已長。」、「顧影獨盡,忽焉復醉」,這種心情配這種喝法,是悶著喝。悶,是苦。 看來,那他還是不識酒,隱逸詩人少了這個本事,其實有點丟臉。

我尚友古人,酒,還真是個值得深交的好朋友。嗯,我有點英雄。990528

空吠

天淨沙 閨怨 張可久

檀郎何處忘歸?玉樓小樣別離,十二闌干遍倚,犬兒空吠,看看月上荼蘼。

空吠

數月色難有一天清明,櫺窗夜破,只是暗影依舊。不是薔薇遮了月圓,就是荼蘼架上了月斜,空長了一春的紅韻,教叢花綠葉底下的鶙鶘空唱,也讓低飛柳浪的黃鸝叫苦。江岸迷渡,你手才一放,就揮灑滿天的思念。每一個今夜,我都是朱樓最黯淡的紅顏,說是短暫一別,如今悠遠無極。一簾幽色就是一夜離情。你的音訊全消,遠隔的黑山一重兩重三重;我的罣礙全開,寂深的冷閨四結五結六結。

檀奴為潘安形塑了低俗的俊美,鶯鶯燕燕,低語輕聲,青樓總是難住,誰管他何處忘歸?做一個通俗的情郎,你該學學那個涉江採芙蓉的癡情漢,為遠道的思婦採一株蘭草,為同心而離居的情人遣一縷幽香。你知是不知,菟絲附女蘿,一旦過了時,萬般草皆枯。這一小樣的別離,我放大了相思,寄深了懸念,四圍垣牆看盡,十二闌干倚遍。你怎捨得教我的家犬,對著空巷獨吠,一聲淒厲一眼空回。

我的窗帷虛掩,我要一次就看到你的夜歸。今夜莫讓我看一園的荼蘼明月, 忽隱忽現,再教我臨酒一樽空吠夜,對月獨醉。990531

杭州杭州不要當汴州

小桃紅 採蓮女 楊果

採蓮人和採蓮歌,柳外蘭舟過。不管鴛鴦夢驚破,夜如何?有人獨上江樓臥,傷心莫唱,南朝舊曲,司馬淚痕多。



杭州杭州不要當汴州

來到了南宋的西湖,暮春三月。當柳破金梢眼綻開,東風舒緩駘蕩,飛絮如雲,湖面漫天飄舞,很多梅枝上還覆著殘雪,柳條已先一步隨風款擺,招展一方了。伴著採蓮姑娘青春野放齊聲清韻的歌聲,一葉葉蘭舟從柳條邊擦過,一對對鴛鴦驚破春夢。三潭印月,銀波掀情,這會是個什麼樣的夜晚?樓外樓上的燈紅酒綠,歌臺舞榭的纏綿旖旎,蘇堤春曉的偎紅倚翠,孤山柳影的輕聲軟語,歌樓酒館的淺斟低唱。國雖亡了一半,杭州還有本事讓玉樹後庭花,在三街五院傳唱不歇。只有幾個江邊獨釣的蓑衣客,空餌輕拋,釣不取沽名,也網不到虛譽。有人江樓攲臥,有人酣醉猶歌,唱不完南朝千古傷心事,就算江州司馬淚痕多,也難比湖心的亡國愁淚直落。

南高峰北高峰,宋人心中的插雲兩峰,無邊風景也少不了南屏晚鐘,還有靈隱山的煙霞洞。文人獨抒離騷,看景緻輕鬆,偏要直說慘淡南宋。徽欽北俘,康王構賺了三十六年的高宗。靖康之難未翦,倉皇南渡猶恥。丟了半壁江山,還不允岳飛快意滿江紅。湖山勝景依舊,神州瓦碎難全;只求保住個人煙雲富貴,一味粉飾太平委屈求和。繁華如夢,可憐宋高宗,青史留名一場夢,岳王廟前還害得秦檜兩膝跪紅九百冬。

山外青山,景物依然;西湖歌舞,人聲鼎沸。當年水村山郭,酒旗隨風,偏安一時昇平,競逐醉生夢死。宋高宗他,建康即位也好,遷都臨安也罷,江湖細說,竹板快書都怪他:「兩度江南夢,到頭來一場空」。杭州暖風熏得遊人醉,西湖千里鶯啼綠映紅,都因他宋高宗昏庸,惹得江南失古風。文人多事,又愛閒話:再怎麼荷池勝景,再怎麼蓮謠歌滿,再怎麼柳鶯啼情,都抵不過:「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那亡國之音的直斥痛言,這五千年優雅成性的潔癖文化,怎會放過玷汙杭州的昏君,罵的又豈會只是他區區的陳後主?

西湖岳王舊祠堂的曲院風荷,照樣荷枝弄影飄香;南屏山下淨慈禪寺的幽幽佛音,照樣梵唱度化人心。採蓮女照唱她的採蓮謠,墨客照寫他的離騷歌,江山不古,湖景常新,杭州還是可以有它杭州的軟語酥情。最難典藏的是林逋孤山處士,他白天只要梅妻鶴子,他黑夜只想妻梅子鶴。一箇林和靖,孤山獨隱三十年,教我難寄西湖多情,只敢黃昏賃舟柳影後,偷聽高巢羞樂,對對春鷗。990601

功名兩字

折桂令 歎世 馬致遠

咸陽百二山河,兩字功名,幾陣干戈。項廢東吳,劉興西蜀,夢說南柯。韓信功、兀的般證果,蒯通言、哪裡是風魔?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醉了由他。

功名兩字

沒有老到一定的年紀,任你怎麼倚老賣老,大談虛幻人生,是不易啟人智慧的。老得不出色,不妨說說小故事,還能賣一賣大道理。螞蟻就是說故事的高手。

淳于棼家宅旁有一株大槐樹,有一天,他醉臥古槐下,夢見自己到了大槐安國,娶了公主,並且擔任南柯太守二十載,享盡榮華富貴。一個好覺醒來,才知那個「南柯郡」,竟是古槐樹下的大蟻穴,南柯的一切榮寵,原來不過是虛夢一場。李公佐設計的這個夢,其實並不新奇,君不見,大家的夢比這個還空。

曹丕卅二歲就會說年壽有時而盡,修短隨化,終期於盡。可是現實人生,強取他敢,豪奪他也會。為了帝位,他不顧手足,死命的要,很慘,上天只給他八年高高在上的日子,四十歲崩殂,來不及瞑目就自己給自己蓋棺論定了。說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這是做為「人」,最可悲的人生。

秦始皇帝,光是他的「始皇」,就是一念私心空固力而來。陳涉首義,兩千年了,他自己都不好意思說。抗暴的怒火待燃,陳勝吳廣順理成章就撿了便宜,形勢比人強,這不用說。可是「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你不覺得它很驚悚嗎?

楚漢相爭,爭的還不是咸陽江山?一個西楚霸王,一個漢王劉邦,照樣跌入慾望的深潭,為了帝王事業拚得你死我活一場。血雨腥風,使天下無罪之人,肝腦塗地,不可盡數。兩字功名,幾陣干戈。暴政苛虐,項劉功名的爭逐,也讓天下蒼生苦不堪言。他倆都該匍匐而來,張大嘴巴從心裡說:為貪婪慚愧從前。

功無不克,戰無不勝的楚霸王,最後在烏江自刎,表現的只有自己的懦弱。沛縣不起眼的豎仔,分我一杯羹的冷血,讓他贏得天下,為了鞏固王權,不惜濫殺功臣。看似建了功,立了業,劉家也未必有好下場。成也罷,敗也罷,跟南柯一夢一樣,到頭來仍是一場空。

原為項羽大將的韓信,緣於蕭何的舉薦,竭盡忠慮,死心塌地跟劉邦,從漢中出陳倉、定三秦,再由襲魏、破趙、脅燕、定齊到擊楚,劉邦江山不都是韓信流血流汗打下?漢初辯士蒯通,好心告訴他:「戴震主之威,挾不賞之功」,你會死在不明不白之中。不忍背漢的韓信,主子誣以叛國,成為階下囚,受誘走入長樂宮。歷史裡的良弓藏與走狗烹,韓信不會是最後一個憨忠。 劉邦於南鄭封漢王,諸將不是紛紛求去嗎?怪當初韓信逃得不夠快,讓蕭何月下追韓信,追出了蕭何的知人之明,也追出了蕭何的明無自知。功高震主,危在旦夕,蒯通看得準;能共患難不能共富貴,張良看得深。韓信一介武將,不擅韜略,可以體諒。明助呂后,設局騙韓信,長樂宮死於非命的,正是蕭何宰相!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韓信用了多大力氣,一朝一朝為不平發聲,吶喊至今?人間正義,天道真理,都贏不了它人心難測。人生啊人生,究竟該怎麼走?

一個朝代過了,又一個朝代重新來過。仁義道德說得震天價響,說穿了都是罪過。你看看,明的暗的,殘害忠良,殺人放火,歷史也沒有停過。可是名啊利啊,不該你的,啥也沒有!功名兩字,兩字功名,不必搓揉,人生風景到處都有。放膽喝它一缸酒,你就全懂,笑笑人間,隨它醉著活!990602

我還要輕輕的啼




春怨 金昌緒

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聲驚妾夢,不得到遼西。




我還要輕輕的啼

從前有人攜著黃柑斗酒,往聽我黃鸝的千迴百囀,大夥兒說這是人生一樂。不是我自吹自擂,鶯啼婉轉,是人間俗耳的鍼砭,也鼓吹著落寞文人的詩腸,我是苦海人生最自然的清樂。黃庭堅的學問比較好,他嗅得出天籟的仙音。「除非問取黃鸝」,春天的蹤跡無人知曉。這句話道盡了他學問的深厚,沒錯,這就是黃鶯的價值。晚春情事,我是最好的天音。至於春歸何處?那不是我需要關切的話題。

金昌緒,這個人不怎麼有名,生平事蹟也沒人想知道。我所以提到他,是想跟他算一筆帳。《全唐詩》只收錄他一首詩,學問不好沒關係,你不能拖我下水。後來我仔細想了一想,恐怕你就是出這麼一個險招,靠我這一隻小小鳥,想在詩國留個名。如果如我所言,那我不怪你。這一件尷尬事,隔了這麼久,我總得說說。

打開中國詩史,沒聽人說我黃鶯的壞話,金先生,你怎麼春怨有很多種方法。以打鳥做主題,決不是高明的創意。何況打我的目的,是「莫教枝上啼」,沒有我柳浪鶯語,請問:有誰知春去處?你詩中的少婦,大白天睡她的大頭覺,我不予置評,至於慵不慵懶,也不干我的事。我的清啼,圓轉清脆,多少怨婦,不管是名門閨婦,還是清秀佳人,你問問,哪一個不是親暱之何由?哪一村不是聆賞之不暇?我啼,不只是啼我的清高,我啼,也不只是啼我的悅耳。這是天籟之聲,懂嗎?莫名其妙打我,亂了春天的節奏,還說「莫教枝上啼」,虧你說得出口。我不酸你,自有人笑你。

我的清韻,靠的是我一陣一陣的輕啼,每一啼都是婆娑的春浪,每一啼也都是甦醒的春情,比起灰蟬的聒噪,我的聲音乾淨多了。她的男人回不來,她可以正正當當的挽起絲袖清淚啼,將她的閨怨唱到最高音,教哪些同是天涯的淪落人,共掬一把熱淚,那會哭得很漂亮,那會哭得很激情。我啼我的愛情,我喚我的愛人,這是我黃鳥的事業。驚了她的千秋大夢,說穿了也只是個無聊的白日夢。她和她夫婿的相見無期,是政治的不幸。不去怨那個在遼西的男人不來歸,但怨我驚她的相思夢,這叫深於怨者乎?我倒想明白的問她一問:你日日夜夜望遼西,究竟美夢幾回找到遼西人?何況夢中未必到得了遼西,我黃鶯自然未必驚你癡夢一場。

我真情發為天籟,鳴於春夏之間,一啼一情。
她故意斥我佳音,泣乎晌午一刻,半哭半鬧。
黃鸝我,懶得理她!

金昌緒,說得出來,請給我一個說法。9905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