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24日 星期五

中華民國萬歲

中華民國萬歲                                 建中一叟101.08.24




老夫都快五十七歲了!

為啥打死不退。



我沒有動退休的念頭,真正的理由只有一個。

很敬佩建中學生的天賦、智慧、理想、器識。



第一次接建中社會組導師,那年我三十三歲。來四年了。

學校欲派男老師去中興這四個班,我長得冷,雀屏中選。

當時建中社會組學生,個個身手不凡,別以為是幹架的。



有的人三年讀完全套資治通鑑。

有的人馬克斯資本論如數家珍。

有的人醉心於史記漢書三國志。

有的人熟讀古史辨對付堯舜禹。



當時的學生是這麼的難搞;

又教人打從心裡萬分欽佩。



有的天賦高。

有的有家學。



總是自忖潛養華夏經典的底蘊,

足以在眾小蘿蔔頭前口沫橫飛。



可是啊!

教愈久真的心愈虛,

建中人實在太強大。



說個故事,讓現在的紅樓才子渺小一下。



二十五年前週記要用毛筆寫。

有一位學生第一週只寫了──

「中華民國萬歲」六個大字。



各位師長們,怎麼辦?

你想想他有多少話要說?

老夫批了一個字:「甲」。



第二週他又秀秀氣氣寫了──

「中華民國萬歲」六個大字。

老夫運氣,比內力,咬緊牙根又寫上「甲」。

第三週、第四週一樣,他跟我一起在──

「中華民國萬歲」和「甲」之間拔河。



第一次段考考完,滿腹韜略的他,主動找我談話。



「老師:我寫『中華民國萬歲』六個字,你為什麼不找我個別談話?」

「就是個週記嘛!要談什麼?」

「那你為什麼打甲,不打乙或丙或丁?」

「我打的『甲』不是等第啊,那是我的習慣,只是表示我看過了。」

「那應該打『閱』啊!」

「『閱』,筆劃太多了,你只寫六個字,我划不來。」

「那你可以打『乙』或『丁』啊!只有一劃和兩劃。」

「那太傷感情了,有那個必要嘛!」

「那……你打算撐到什麼時候找我呢?」

「你是說算帳?……你自然會來找我算帳。」

「為什麼?」

「歷練,智慧的歷練。」

「………………」

「你不是來了嘛?」

他笑了。



從此我們彼此都很尊重。

任何事都會跟我打招呼。

我說的「事」,都是和學校對抗的「大事」。

追求熱血理想,用腦子興風作浪。



現在他──

還屹立在第一線,為民間勞工爭權益。

仍然是極具政治聖潔與理想的建中人。

我非常看好他,不在他是否榮華富貴。

他要的不是這個,我說的也不是這個。

我為他翹起大拇指,是他的政治骨氣。



懼怕他三分的是純小人。

敬畏他三分的是讀書人。

欣賞他三分的是政治家。

政治家在哪裡?我很急。



這一位我很崇拜的建中駝客。

個兒不高,肚子卻有三把刀。

符合矬子肚子三把刀的諺語。



我要活久一點,看他搖旗吶喊。



以他力透紙背的如椽大筆揮灑。

以他浩氣凜然的正義喉舌高唱。



他是第一流建中人的縮影。



中華民國萬歲!



建中一叟 101.08.24





2012年8月23日 星期四

旦復旦兮

旦復旦兮


卿雲爛兮,糺縵縵兮。日月光華,旦復旦兮。

上海有所知名大學──「復旦大學」,在臺復校──「復旦中學」,校址在桃園。
別小看它,她的名字取得好。在臺招收優質高中生去對岸,她跑最勤最早最快。

老夫所以提這一首遠古的老詩,是因為復旦大學口試曾經問台灣的學生,復旦大學校名是什麼意思?因為我正課沒好好教,盡教些課本以外的旁門走道、奇花異草,有一年口試就這麼問,我的學生就這樣矇上了。主試者翻開資料一看是建中的,樂呼:「果然果然……」,嚴格來講他是應該請我吃牛肉麵的。一等好幾年,等不到,不能怪他,怪FB,建中學生的時間一向很寶貴的,不太上FB,身體養好,總有機會等到他!

卿雲歌是一首頌讚之歌。最初見於《尚書大傳‧虞夏傳》,傳說是舜所作。有一本編年體的史書《竹書紀年》中<帝舜有虞氏>這樣記載:「十四年,卿雲見,命禹代虞事。」當虞舜仰觀天空出現祥瑞的卿雲時,就把天子大位禪讓給治水有功的大禹。禪位典禮時,帝舜命文武百官跟他吟唱這一首讚歌。只有四句。

這一首簡短的讚歌,以天空祥瑞之雲,稱頌教化影響的深遠;以日來月往的交互輝映,象徵舜讓位於禹的禪讓之德,將使天下光照永恆,蒼生恩澤永庇。此詩所寫的景象,動靜和諧,有光有色,情感內蘊,含蓄不露。從崇拜自然,敬畏天象,我們可以體會出遠古人民質樸的思想、莊嚴的氛圍、熱誠的赤心、歡樂的情感等等。

「卿雲」是啥呢?要找一位有學問的人來開示,司馬遷《史記‧天官書》說:「若煙非煙,若雲非雲,郁郁紛紛,蕭索輪囷(屈曲),是謂卿雲。」簡單地講,卿雲是指祥瑞的雲。同「慶雲」、「景雲」,是古人心目中一種吉祥的徵兆。日月光華就是日光月華。月華是圍繞在月亮周圍的光環。糺,曲折。縵縵,紆緩迴旋貌,比喻教化廣被綿遠流長。旦,天明。旦復旦,就是一天又一天。不斷的夜盡復明,舜對禹有深自期許之意。

復旦大學創建於1905年,原名復旦公學,是國人自主創辦的第一所高等學校,創始人為近代知名教育家馬相伯。「復旦」二字命自「日月光華,旦復旦兮」,意在自強不息,寄託當時我國知識分子自主辦學、教育強國的理想。歷經幾代復旦人,一個多世紀的不懈奮鬥,學校已經從最初默默無聞的大學預備學校,發展成為一所著名的綜合性研究型大學。

我們想像自己是帝舜,在總統府介壽廳交接印信,以白話讚它一次歌:「哇!祥瑞的彩雲多麼燦爛啊!雲彩紆徐回旋舒捲從容啊!和煦的陽光,柔和的月華,日復一日,不斷交替照耀大地,無休無止啊!」

民國之初,卿雲歌曾兩度當國歌,聊備參考。

※ 《卿雲歌》

官方國歌

卿雲歌分為第一次及第二次兩版本,兩版本詞均取自尚書大傳虞舜篇。



第一次卿雲歌為1913年4月8日第一屆正式國會開會典禮時暫用臨時國歌,後兩句為汪榮寶所添加,讓.奧士東(Jean Hautstont)譜曲。

卿雲爛兮,糺縵縵兮,日月光華,旦復旦兮,日月光華,旦復旦兮。時哉夫,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

1916年,袁世凱下臺,北洋政府當政,於1919年將《尚書》中的《卿雲歌》配上樂曲作為國歌,是為第二次卿雲歌。
卿雲爛兮,糺縵縵兮,日月光華,旦復旦兮,日月光華,旦復旦兮。















求來的瓜不甜

求來的瓜不甜 ! 建中一叟101.08.13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那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唐‧駱賓王<在獄詠蟬>)

駱賓王老哥,聽老夫一句話:請你把「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吞回去,歷史人物沒人出來喊價的,成敗得失都要自己吞下去。吟了一千五百年來,一直因著你的哀調,讓排在後面的讀書人,一生的骨都傲不上來!

如果我們把文官說成不怕死,將武將說成不愛錢,文官武將都不會同意,他們都會走上街頭抗你一議。他們的核心價值是「文官不愛錢,武將不怕死。」

靠骨氣的,重清白問政,不忮不求;靠勇氣的,求忠肝義膽,可歌可泣。

文官是靠腦子吃飯的,送掉老命是最後一搏,沒一個朝廷命官,活著就為了等著人家午門問斬。為萬民請命,苦諍面諫,是好官;全不顧上忌,極諷屢議,是愚臣。

唐高宗時,武后專政,駱賓王以言賈禍,說了很多不對盤的高調,被關進大牢,後遇赦。<在獄詠蟬>,就是唐高宗儀鳳三年(西元六七八年),詩人在長安城任侍御史,因為多次上表啟奏得罪武后,在牢裡寫的一首詠物詩。因蟬聲而興感,借詠蟬以自況,表露自己的委屈。

駱賓王因諷諫自禍,以贓罪下獄,貪污很不名譽,嚴重點是要人頭落地的。如果是欲加之誣,不是武則天陰狠,就是駱賓王玩得太過火了。姦言似信,佞言似忠。至於忠言不逆耳的,那太少了。每一位為朝廷社稷竭盡思慮的臣子都像魏徵,大家都知道;可是像唐太宗這樣的主子,卻少之又少,會讀書的人卻多不明白。急於申一忠之愚的,全不知伴君如伴虎;一上場就進退失據,收不了爛攤子鋃鐺坐獄的,史書昭昭然。文人書中活,吃不到世間的苦澀,歷練自然不深,駱賓王就犯了一般文人都會犯的錯。橫豎緊抱著「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這種可憐又可悲的老奴心態!

「秋天蟬在高枝悲鳴,使我這個囚犯引起更深的鄉愁。難以忍受的是薄翅如黑鬢的秋蟬,來對著滿頭白髮的人哀鳴。翅上的秋露已重,很難振翅高飛;秋風野大,蟬鳴再響也被掩沒了。沒有人相信你高潔的心,我跟你一樣,無人知曉,又有誰替我表白內心的一片忠忱之情?」(簡譯)

西陸:秋天。《隋書‧天文志》:「日循黃道東行……行西陸謂之秋。」 南冠:指囚犯。 玄鬢:黑鬢。此指蟬翅。 白頭:詩人自指未老先衰。

初唐四傑,王楊盧駱,好歹他排第四。文章,<討武曌檄>是駢文名篇;詩歌,駱賓王留名的就是<在獄詠蟬>。這一首詩是初唐五律的傑作,當年被摘烏紗帽,伏首就罪,他才三十八歲。盛年這一摔,怨懟全出來了。

「寧鳴而死,不默而生」是蟬的信仰,范仲淹精簡的座右銘。不是每ㄧ位晚蟬詩客都會碰到好搭檔,秋蟬個個是上好的詩客。秋蟬鳴得愈哀愈動人,愚臣諫得愈響愈討死。駱賓王的蟬友,你能不嘔嗎?

「西陸蟬聲唱」,點出時令是秋天,秋蟬哀怨聲,不若夏蟬的情火熱鬧。想想看秋霜既至,蟬情晚唱,再找不到愛人,牠將捲舖蓋飲恨而終,地底下不就白埋了好長的時光。這等時刻,蟬聲怎會不幽幽哀哀呢?

「南冠客思深」,「深」一作「侵」。南冠:是楚囚的典故,駱賓王老家在浙江義烏,現在繫獄長安,故云。「南冠」對「西陸」,巧對,老夫得拍拍手!

「不堪玄鬢影」,秋蟬哀歌,原已難受,含冤遭深囚,在獄聽苦聲。獨占最高枝的清蟬,高潔不就是牠的化身,駱賓王身著囚衣、握著鐵欄杆聽蟬,秋蟬聲聲秋纏,哀蟬也是自哀,理不出一音清涼。

「來對白頭吟」,三十八歲少年白不無可能,黑獄不能忍,一夜白更有可能,這裡說的可不是年紀老,而是心境衰。想想,詩人借卓文君<白頭吟>以自傷,這樣解讀更妥貼。<白頭吟>詩云:「淒淒重淒淒,嫁娶不須啼。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借卓文君一心愛戀,怨司馬相如移情不專,以暗抒區區清直,傷誣謗之災,駱賓王寄託的恐怕是這個意涵。「玄鬢影」對「白頭吟」,蟬聲愈哀愁愈深,構陷大牢的冤臣豈堪聽?

頷聯兩句「露重難飛進,風多響易沉」,以「比」體行吟,字字說蟬情,句句說我心。「露重」、「風多」,隱喻政治的險惡。「飛難進」,暗寫志難伸。「響易沉」,忠言無以達意。秋蟬因霜深露重難飛,賓王以讒害含冤莫白;蟬因風厲而沉其鳴;駱以毀重而銷其言。「露重難飛進,風多響易沉」這兩句,千古一時,一時千古。忠言逆耳,乃官場現形;讒言殺人,真小人絕伎!有的人一言興邦,有的人一言僨事,人生要怎麼說呢?官場的真理多問好惡,政治的權力少究是非,歷史該怎麼讀呢?書生聽著:「萬般不與政事同。」

「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露重飛難住,風迴響不遠。蟬高無人聽,人潔無人信。這是古來孤臣孽子的共同寫照,你是蓮,就要先打從心底確知,環視的是淤泥的囂囂,不染的是你聖潔的諤諤。別有太多的傷心,進了廚房就別怕煙也別畏熱,雞棲鳳凰食,牛驥同一皁,哪個時代不是如此?昏君不多,哪來那麼多的朝代更替?佞臣能掃,哪來那麼慘的盛衰得失?庸臣不誤國,義士不節烈,還算什麼青史可鑑呢?

「無人信高潔」,才顯得出價值的崇偉──事能知足心常泰。
「誰為表予心」,就是內在尊嚴的失落──人到無求品自高。

秋蟬飲露淒鳴,陪你居高食潔千百年,如果你還自鳴冤痛,一心殷殷求昭雪。要權臣接納,要武后開恩,要史家翻案,要還你公道,你的牢就白蹲了。求仁而得仁,你真不懂?

高潔是自己的信仰。
聖心是自己的靈魂。

秋情已染,蟬哀初啼。
老夫已經叮嚀第一聲秋唱。
從現在起到回去初唐的路上。
一路給我高聲狂吟:

「求來的瓜不甜!」

建中一叟 101.08.13

遊子最怕故鄉聲

遊子最怕故鄉聲


「萬里風煙異,一鳥忽相驚。那能對遠客,還作故鄉聲。」(韋鼎‧長安聽百舌)

韋鼎並不以詩名,歷仕梁、陳、隋三朝的他,博通在經史,可是憑這首小詩,也在詩壇掛上一個名牌。托物寄情能抓住微妙的象徵,感染力就可以掀起半邊天。

當年韋鼎仕陳,他奉命出使長安(北周都城),詩寫於此時。詩旨意在懷鄉。

百舌鳥黑羽黃嘴,立春後開始囀鳴,能反復模仿百鳥之音,夏至後鳴音漸澀,後遂止。古書上又稱「反舌鳥」,百舌鳥春鳴夏噤,此詩當作於春天。

詩人老家在南京,奉命使於北方,「萬里」形容離鄉之遠,風物民情自然與鄉俗有「異」。況且正值春天,北地尚寒,不似江南處處春色,煙影朦朧,如詩如畫,胡越兩地,感覺起來自然更大「異」其趣。

就在這全然生疏的萬里之外,忽然天外飛來熟悉的鳥鳴百囀,原本隱藏的思鄉之情,一聲驚出。心悚的聽覺,聚焦在「一鳥」和「我驚」,邈遠的心緒在他鄉故音的驚覺下,翻騰沸滾,所有的鄉愁一股腦兒傾瀉而出-難聞-難受-難了。

遊子最怕故鄉聲,詩人精巧地刮了百舌鳥一頓,對著牠輕輕一瞋:「那能對遠客,還作故鄉聲」,在先喜後悲的錯覺中,原本不勝鄉思的遠客,再聞故鄉之鳴,那一「驚」,驚了自己,怕要驚天地,也要驚鬼神了!

壞就壞在百舌鳥不是故鄉鳥禽,善於模仿,對詩人來講不就是善於作弄嗎?聲驚舊鄉心,只在孤鳥輕輕地一啼。熟悉的鳥鳴啁啾,竟是模仿天王的傑作,一旦敲開,不斷湧現的鄉愁怎能了? 即使他鄉遇故知不可得,從天而降一隻思舊林的鳥兒,勉強也算是上天的垂憐。詩人怨得是:思鄉最可憐見,怎可聲出「百舌」?

詩人激動地問:

「千聲萬聲,聲聲催響故鄉情;千驚萬驚,驚驚搖動長安心!」
「黑羽黃喙的百舌,豔豔逼人;鳴春喚情的勾魂,咄咄傷心。」
「百轉高音,鳴起三聲無奈;遠客驚鳥,聽成一片新愁。」
「我不犯你,你何必咒我?」

百舌抱屈地說:
「百舌長安我自在,我幽鳴我的天賦;八方鄉關誰無思,你怨懟你的私情。」
「穿衣就不要怕髒,遠行就不要催怨。當不成異地的浪子,就捲鋪蓋回家。」
「#&*※○◎□㊣+-×÷$¥€℃㎜㎝㎞㎏㏄<>€¥$=㊣□◎○※*」
「我不鳥你,你何必聽我?」

建中一叟101.06.23

敬祝

異鄉遊子、詩人以及純吃粽子過節的人
端午愉快 林明進

進廚房就不要怕熱

進廚房就不要怕熱

「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未諳姑食性,先遣小姑嘗。」

(王建‧新嫁娘)

我們做火車到唐朝。

廚房的世界,是婆媳的野臺戲。

「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是華夏女人五千年來嫁為人妻的第一齣戲碼,新嫁娘主中饋,羹湯燉炊不在好不好吃,湯頭的滋味全在對不對口?杭幫菜清亮、上海菜精致、北京菜粗獷、粵菜鮮猛、臺菜溫馨……這些全不用研究。任你再好的手藝,抵不住小姑的嘴一噘。

想在油煙味四起的廚場,打贏第一仗,全在情報系統的流暢。小姑是最好的試金石,她吃了多少年是一回事,新嫁娘要設法貼近,跟她麻吉,這是姑嫂關係的當務之急。她鹹淡冷熱的標準就是婆婆私房菜的真相。婆婆的菜單她如數家珍,婆婆的禁忌、路數,她全盤皆知。端著食譜做菜的新人,小心踩到地雷。別傻了。

入境問俗,入廚問煮。新婚三日,下廚展藝,不是攻防過招,也不急著烹調訣竅,巧妙地投全家之所好,比爐火純青的拿手好菜重要。抓住小姑的口,就抓住婆婆的心。春江水暖鴨先知,是因為鴨鴨整天泡在水裡,所以牠懂;酸甜苦辣小姑最知輕重,她慣啖她老母的菜香。掌握了氣味,就站穩了位置。討喜翁姑,先伺候好小姑,這是廚房兵法第一章。

「先遣小姑嘗」,第一個戰利品,是新嫁娘同時也喝下了「姑嫂定心丸」,顧中氣,清腸道,安頭腦。順暢、流利、和諧,折衝尊俎,行禮如儀,裡子面子全打上樁,是最好的開味菜。拉好關係,套好交情,好的感覺是成功的第一步。

小姑如意,促成公婆歡喜,是第二個戰利品。氣氛安定,口味妥當。姑的食性、婆性、妒性、廚房性、女人性……都要知此知彼。怕熱就不要進廚房,可是廚房又是婆媳消長之地,它可以是關中天險,也可以是口誅戰場。守得住,江山萬里晴;熬不成,神州赤懸心。這個險,再怎麼煩,軟硬都得闖;但是聰明的女人,要有道道兒!

小姑是臺柱,交了心,排除了艱難。鍋鏟刀砧使得巧,煎煮炒炸都嘸驚。
菜燒得好不好滋不滋味,沒什麼大關係;婆媳姑嫂妯娌處得好不好,是門大學問。

女人們的棋局,有慘局,有殘局。婆媳失和,姑嫂失歡,公公觀棋不語,男人很難介入。想不讓老公成為夾心餅乾,就要做好雙面膠,自己一肩挑。

萬一婆婆喜歡做羹湯,你要掌聲如雷坦蕩蕩,新嫁娘只有棄械投降一條路,她搞她美味的易牙餐,你做你徒長的馬齒夢。公公說好,你要按讚。婆婆偶有佳作,你要驚為食神。高招的有法子策反,讓婆婆問問小姑,倒過來在乎你的「媳食性」,才是廚房的大內高手。

今晚,你諳姑食性了沒?沒把握,就先遣小姑嘗吧!
烽火連天的,就不要搶救自己的戰場,火燒三月,化為灰燼就徹底了。
來不及認識老夫,已經搞砸的,還可以力挽狂瀾。
婆婆有死穴。把那個可憐的老公推向火線,教他洗手做羹湯。

你儘管冷冷的要:「分我一杯羹!」

虎口拔牙,不如小心咥虎尾,如此才能履險如夷。
廚房守則最後一條:除油煙機是除不掉煙硝味的。

姑性──食性──母性──婆性。小姑!小姑!小姑!

小姑之性要先清清楚楚,順瓜摸藤,壞了小姑,廚房就失火了!

以上所言,純屬虛構;如有雷同,就是真的。

老夫是神遊唐朝寫下的!不准罵我。


建中一叟101.07.06

建中是一座大山

建中第64屆畢業典禮教師代表致詞 101.06.01


建中是一座大山



建中是一座錦繡的大山 ,只要是樹只要是草,都會在這裡開花。

日日春天天開,玫瑰花春天開,竹子呢?一百年也會盛開!

此時此刻建中百花齊放,不要懷疑,今晚是屬於你們的。

花一旦開了,只能美麗一次,然後凋零。這是世俗的花。

建中的花不一樣,她開得有風骨、有尊嚴、有價值,開得真善美。

你們美麗之後,不能凋零。不但要留香,還要不朽!



建中是一座文化的大山,只要是優質的山,都要雄偉傲岸,直上青天。

有的山人品崇高,注定他要頂天立地。

有的山學養深厚,只有他能郊天祭地。

有的山韜光養晦,一直居處卑微之地。

念過建中的人都知道:

這裡的大山含珠臥虎藏龍

這裡的大山有聲有色有香

念過建中的人都明白:

這個王國是自由不是散漫

這個王國是曠達不是狂妄

你們偉大之後,更要謙讓,有而不居,含藏收斂。



最近氣候變遷,外頭風大雨大,探照燈來了,顯微鏡來了,南海路並不平靜!

不合理的批評,其實是間接的贊美;不算惡意的指責,我們要當作更高的期許。

我們可以尊重別人的恨鐵不成鋼

你也可以笑傲別人的臉紅脖子粗

因為,他們只是 ──不懂!



三年前赫赫黌宇,麾士三千,你們曾因建中而偉大。

三年後巍巍紅樓,光芒萬丈,建中要因你們而不朽。

一朵花成就不了繽紛的花園;

一片雲成就不了浩瀚的天空;

一棵樹成就不了美妙的春天。

看花團錦簇,才算多采多姿;紅樓一條心,才能可歌可泣。

你們一定要──團結。



我還有三句話送給大家:

第一‧成功不是跑得最快的人,真正成功者,是不斷在跑的人。

第二‧負責就是負責把自己做好,把事情做得圓滿,做得漂亮。

第三‧一分胸襟,一分事業,有多大的胸襟,才有多大的事業。



聽我今晚最後的高調:人生只有走出來的美麗,沒有等出來的輝煌。

就從今夜起,就從現在起,你們要做建中的靠山。

這樣,再過一百年──

建中還是一座大山

一座錦鏽的大山

一座文化的大山

還是一座永遠的大山



建中是大家的!建中就是永恆,紅樓叫做不朽。

建中養我三十年,所以我懂。

因為我懂:

所以在這個美麗、閃亮的夜晚──

老夫要驕傲、同時激情地向紅樓才子們敬禮!

謝謝。晚安。再見。



建中305導師 林明進

101.06.01 21:00







終於很白髮了

終於很白髮了                      建中一叟2012.08.20




當我漸漸白髮起來以後

漸漸經常回老家

看我白髮蒼蒼的老母

我想讓她知道

我頭髮白了



摸著我的鬢角

老母樂呵呵地說

你的白頭髮長得很像樣了

你的頭髮終於白了

好喜歡聽她輕輕盈盈的笑語



早上起來

我刻意把分邊的位置往裡挪

讓幾根很茁壯的銀絲鮮明亮著

她會笑得很出色

紅咚咚的慈暉 白花花的老髮

我等著再聽她笑紋紋地母語

好期待看她皺成一團的慈顏

笑我的白髮



最好

能再像五十年前一樣

臉側一邊

靠在她的雙腿間

讓她

撫著我的大頭

一鏟一鏟掏我的耳



我數著數著

看她滿頭的銀光

聽她微喘的鼻息

我可以熟悉的雙眼輕闔



我要常常回家

讓她一直看見

我的頭髮漸漸白了

她可以一天一天的放心了





芭樂仔

芭樂仔 建中一叟101.08.23




建中老學生貼心,選在新生南路,我家附近聚會。



2012.08.18那一夜,我們在「八仙碳烤」啤酒屋吃消夜。

二十幾年前的建中老學生,為李怡道赴英國修博士餞行。

博華埋單。鈞耀、憲志、承隆和我,六人聊了一夜。



聊到了芭樂仔……



芭樂仔,是我的學生,二十年前死於車禍。

昨晚他又進入我的夢境,很清晰。情節一般無二。



第一個畫面──

他靦腆地告訴我:「老師我週記沒帶!……」

「又沒帶啊……芭…樂!」

然後他抓抓頭,笑一下走回座位。



第二個畫面──

他在304班教室外,這個窗那個窗和同學招手。

最後,他不會忘了也──

跟我揮了揮手,我也故作瀟灑,回了一個手勢。



二十年了,這兩個鏡頭,在我夢裡經常出現。



那一年,芭樂仔,高二沒升上高三。

別人上暑期輔導課,他成天往外跑。



整天無所事事。

經常半夜他還在外遊蕩。

他老爸告訴我的。



騎著破摩托車。

跟其他沒升上來的瞎混。

我學生告訴我的。



有一天,騎著機車──

在馳往「八仙樂園」的途中。

出了意外。芭樂仔竟然走了。

全班錯愕。芭樂仔回不來了。



在板橋長江路的殯儀館,我一直懊惱地想。

對著他也是我學生的大哥說:都是我的錯。

「我應該狠狠罵他!」我做得到的。

「或者給他一巴掌!」我出得了手。



爸爸是個好公務員。

兩個性情溫和的建中兄弟。

媽媽多年沒陪他們長大。

我打不下去。

我罵不出口。



芭樂仔!我真狠狠罵了,你會不半夜出去遛搭遛搭嗎?

二十年了,我心裡還痛!我動作不夠大,你會聽話的。

芭樂仔!唯一能告慰你的是──

你每年的忌日就是304的同學會。



「八仙樂園」,那一條窄橋,當天,你怎麼摔下去的?老夫不知情。

「八仙碳烤」,這一條暗巷,那晚,我怎麼走回來的?老夫不知道。



打了,如果真的能讓你不出亂子。

芭樂仔,我真的很想給你幾巴掌。



太多科紅字,真的救不了您。

學生都救不回來,說什麼呢?

芭樂仔,老夫真的對不起您!



可是──

你升上來就沒事了……………





建中一叟 101.08.23

狗眼看人低

狗眼看人低             建中一叟2012.08.21




狗聖人說的

天下最愉悅的感官

它是嗅 嗅 嗅

天下最美的滋味

它是聞 聞 聞

俺舒服



我低我的頭

我擎著我的眼

我縱放我的靈鼻

我東搖西擺

我樂不可支

俺是狗 狗 狗

俺喜歡



哪個聖人說的

「狗拏耗子!」

「狗仗人勢!」

「狗眼看人低!」

「狗嘴吐不出…」

俺沒有 沒有 沒有

俺生氣



人啊!你們不知狗

人啊!你們不如狗

人啊!你們不愛狗



人啊!

真想用髒話罵你

走狗 走狗 走狗

俺真的說髒話了

汪 汪 汪



狗狗 走了



建中一叟 101.08.21

2012年8月20日 星期一

給我一座墳

給我一座墳             建中一叟 101.08.16



「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唐‧陳陶<隴西行>)

一種青山秋草裡,無人聞問。
我的白骨成了灰,化為塵泥。
一千多年了,我還要爭塊地。
天啊!我可是一直沒有入土。

江湖上一直有一個關於我的傳說:「我很冷。」
「是的!」,我首度承認。

給我一座墳。

明明是我們的事,一定要把含恨而終的李陵,從漢武帝那麼遙遠的年代拖出來理論理論,為了一個輸和一個贏,把故事的餅做得又圓又大。

講白了,我什麼也沒了,從無到無,我並沒有變。只能從「可憐」這不值錢的兩個字,循著無定河漫溯,還有可能轟轟烈烈一番,捕捉我在一片殺戮的號啕聲中,拼湊一介戰士渺小的寫意。會認真找的從來不是別人,應該只有她,我最對不住的「春閨夢裡人」。一位同樣不為人知,卻真正在乎我一條小命的愛妻。

偉大是將軍大人的一張牌,從倒下那一刻開始,我一直只想要一塊碑碣,好讓夢醒或夢碎的愛人,明明白白知道我躺在那裡。遺落荒煙蔓草間,我不介意,披荊斬棘她可以找得到;收吾骨葬無定河邊,我也滿意,過盡千帆我認得她的扁舟。我很需要有人發現,尤其是她。最好再給我一座尊嚴的墳。不只是面子問題,大小可以不拘。活要見人,死要見墳。

一定要從李陵來渲染「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的慘烈,再兜個圈子,帶大家悄悄邁入「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的悲涼,去遐思我千把年前「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的憂憤,我同意而且也願意聽聽,我籍籍無名,已經沒人在乎我是不是要敬陪末座了,我不敢憑恃死者為大,我等你們一車一車的向歷史借悲情,月旦古今之餘,不要再用憐憫的苦吟來悼念我的骸骨,還我一個名,給我一座墳,這就夠了。

李陵的故事從漢武帝談論到今,並不新鮮,可是請司馬遷上臺說一段,大家會很肅穆,司馬子長為了替李陵說兩句持平之論,因此丟掉了兩顆蛋蛋。由他來說,這個故實會特別淒涼與憤慨。李陵一定也很想聽。當作公聽會,我順便廁列一旁。

詩一開門:「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說的就是李陵事件。
首句寫李陵率部奮勇殺敵;次句極寫犧牲慘重。貂錦:指貂冠錦衣,是漢代羽林軍的服裝,此借代為士兵。

李陵,隴西成紀(今甘肅靜甯南)人。西漢將領,李廣之孫。曾率軍隊與匈奴作戰,戰敗投降匈奴,漢朝夷其三族,致使其徹底與漢朝斷絕關係。其一生充滿國仇家恨的矛盾,因而成為歷史上爭議的人物。漢武帝天漢二年(西元前99年),正當司馬遷全心撰寫史記之時,卻遇上了飛來橫禍──李陵事件。《漢書‧李廣蘇建列傳》,以李廣之孫李陵和蘇建之孫蘇武,作了一比,一受降,一不屈。班固的立場很清楚,司馬遷腐刑那幾刀,白捱了。李陵即便有再大的冤屈,教他要哭給誰聽呢?

漢武帝天漢二年夏天,武帝派自己寵妃李夫人的哥哥-貳師將軍李廣利領兵討伐匈奴,另派李廣的孫子、別將李陵隨從李廣利押運輜重。李陵帶領步卒五千人出居延,孤軍深入浚稽山,與單于遭遇。匈奴以八萬騎兵圍攻李陵。經過八晝夜的戰鬥,李陵斬殺了一萬多名匈奴兵,戰績不可謂不輝煌。但是,由於得不到主力部隊的後援,結果彈盡糧絕,不幸被俘,然後投降,司馬遷為其說情,以宮刑換一條寫史記的老命。

李陵兵敗的消息傳到長安後,武帝本希望他能戰死,後來聽說他卻投了降,憤怒萬分。滿朝文武官員察言觀色,趨炎附勢,幾天前還紛紛稱讚李陵的英勇,李家也旌表不斷,勳爵屢頒,現在卻附和漢武帝,指責李陵的罪過。

漢武帝詢問太史令司馬遷的看法,司馬遷一方面安慰武帝,一方面也痛恨那些見風使舵的大臣,盡力為李陵辯護。他認為李陵平時孝順母親,對朋友講信義,對人謙虛禮讓,對士兵有恩信,常常奮不顧身地急國家之所急,有國士風範。司馬遷痛恨那些只知道保全自己和家人的大臣,他們如今見李陵出兵不利,就一味落穽下石,誇大其罪。他不但說了直言,還說了重話。

司馬遷對漢武帝說:「陵事親孝,與士信,常奮不顧身以殉國家之急。其素所畜積也,有國士之風。今舉事一不幸,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蘖其短,誠可痛也!且陵提步卒不滿五千,深輮戎馬之地,抑數萬之師,虜救死扶傷不暇,悉舉引弓之民共攻圍之。轉鬥千里,矢盡道窮,士張空拳,冒白刃,北首爭死敵,得人之死力,雖古名將不過也。身雖陷敗,然其所摧敗亦足暴於天下。彼之不死,宜欲得當以報漢也。」《漢書‧李陵傳》
司馬遷的隱指貳師將軍李廣利未盡救援之責,當庭說得太明白。他的直言不諱觸怒了漢武帝,漢武帝認為他是在為李陵辯護,諷刺勞師遠征、戰敗而歸的李廣利,於是下令將司馬遷打入大牢。司馬遷忘了主子的寵妃李夫人是李廣利的妹妹。司馬遷罰寫十遍──打狗沒看主人。

相傳,漢武帝時騎都尉李陵率軍由肅州北出居延海抗擊匈奴,大獲全勝,班師凱旋後見花城湖一帶水草茂密,四面沙丘回護,是個屯兵的好地方,便下令在此駐紮。一日,李陵舉目南望,遠處祁連雪山皚皚生輝,近處烽燧巋然聳立,想到征戰匈奴的赫赫功績,不禁豪情頓生,萌發了勒石記功的念頭。於是,命令全軍將士日以繼夜輪班運土填湖,夯築了一座黃土墩台,李陵親筆書寫了「譽滿邊關」四個大字,署名「騎都尉李少卿題」,然後刻字勒石,立於墩台之上。匈奴早就探知消息,趁機起兵反攻,李陵急忙督軍迎擊。由於士卒長時間填湖築台,勞累過度,士氣低落,而單于兵強馬壯,攻勢凌厲,漢軍很快就潰散兵敗。李陵力竭而被單于生擒,只得降服。漢武帝聞訊後,把李陵家滿門處斬。
故事還要考證。

五千精兵橫死胡地,馬革裹屍不堪看,慘狀難寫,這是事實,李陵你不能推拖。
一堆白骨飲恨胡塵,胡馬踐踏,胡兵喋血,胡沙掩襲,李都尉你必須一肩挑起。

司馬遷或其他人甘冒大不韙,願意挺身而出,為你騁辭,為你激辯,那是他們的正氣。敗了就敗了,你要概括承受。腥風血雨的帳,記在你頭上,責任你得要扛。氈幕下的卑躬屈膝,是你自己選的,沒有機會毅然反正,敵後立功,那臨危降虜的蒙羞,你也要吞下。沒有人會去注視:你是不是輕彈武者之淚,滄然泣下?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無定河」,源出今內蒙古,流經陜西清澗縣入黃河,以急流夾沙,深淺不定,所以稱做無定河。這兩句只是幽幽地點染戰爭的面容、戰爭的慣性、戰爭的殘忍、戰爭的缺憾。這一筆反戰的詩句,並沒有從戰爭的慘烈來煽情,也沒有從征人家屬的哀情進行渲染,反而是以一種未察覺的等待,停格。教人聞之泫然。
「可憐無定河邊骨」與「猶是春閨夢裡人」,這種鮮明對比的矛盾,一死一生,一虛一實,感慨深沉,令人痛極,比確知噩耗更悲苦,讓人吟詠起來更辛更酸,任誰都受不了。

無定河邊蒼白的冷骨,不是只有我一堆。我大唐的將軍,你得出來說說。「一將功成萬骨枯」,枯了我們的骨,若功不成你一將,將軍,你更需要出來說一說!

無定河慘役這一仗,森然矗立的忠烈祠堂要怎麼驚天地泣鬼神?而那巍巍乎天,你究竟打算要將軍怎麼交代我的千年長嘆?我替我的女人聲嘶力竭的問上一問。

我的骨流浪在無定河邊,天可憐見。
她的夢猶然在春閨淚境,顧影自憐。

她可憐,是她活在沒有的盼望中。
我可憐,是我死在莫名的孤寂裡。

她眼前不苦,夢是希望的河。
我馬下有恨,骨是無奈的白。

嚴羽《滄浪詩話》批評陳陶的詩:「在晚唐人中,最無可觀」。觀陳陶所作絕句多征戍離情,詩境悽婉,固不必作如是看。明王世貞《藝苑巵言》說:「用意工妙」「可謂絕唱」;清沈德潛《唐詩別裁》云:「作苦詩無過於此者。」
至少二比一,褒多於貶。

我還是肯定陳陶的詩,萬一後生沒人願意讀這一首詩,我的墳就修不成了。

陳陶心平氣和地說:
「隴戍三看塞草青,樓煩新替護羌兵。」將軍們,不想和,仗是打不完的。
陳陶忿忿不平地說:
「縱饒奪得林胡塞,磧地桑麻種不生。」天子兄,不想種,地是用不到的。
陳陶邊寫邊哭地大聲說:
「同來死者傷離別,一夜孤魂哭舊營。」同志們,不能活,哭是很懦弱的。

黃骨是純粹浸土,這種骨色,才回得去黃泉。
白骨是橫豎一身,這款淒情,就認不識老家。

仗打完了,打完很久了。從唐盼到今──
我的骨氣用盡了,我的聲氣喑啞了。

樹我一個碑,給我一座墳。

建中一叟 101.08.16





問早

問早


一樹寒梅白玉條,迥臨村路傍溪橋。不知近水花先發,疑是經冬雪未消。
(唐‧張謂<早梅>)

早發,是「寒梅」捷足的風姿;孤獨,是「君子」清高的長影。

折梅,折柳,都是送別的好枝椏。折梅送的是一片冰心,折柳黏的是萬千溫情。看不慣依依柳絲的弱柔,是梅;情不領瘦寒梅骨的堅硬,是柳。一個賣旖旎的春色,一個唱傲骨的高調。群芳妒不妒?老梅並不在意;柳色新不新?離人也不挑剔。陸游的<詠梅>就言重了,「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喊得震天價響。柳梅有沒有心結,這等俗勝之爭,不是文人該管的事。
早梅,是梅的天性,也是梅的習性,文人薪火相傳,這一直都不是新聞。

唐代有一位叫齊己的詩人,也有一首<早梅>,詩裡說:「前村深雪裏,昨夜一枝開」,給的是「春色」;在「萬木凍欲折」的世界,梅樹「孤根暖獨回」,給的是「春暖」;「風遞幽香出,禽窺素豔來」,給的是「春香」;「明年如應律,先發望春臺」,給的是「春早」。一枝開的素豔,豈只是禽眼的白梅?一枝香的幽染,豈需要風的吹遞?先發那一枝春,就是早梅「素豔」的第一個身價!

好一個「素豔」,豔有點俗,加了素(白),那個豔就聖聖潔潔地搶眼了。素豔,是白的出色,也是出色的白。有人還找來現成的「雪」妝點妝點,許渾的<早梅>詩,不是端整整地說出:「素豔雪凝樹」嗎?雪進來是對的,不然踏雪尋梅的詩情畫意就淪為空談了。

許渾的早梅,只是形容寒梅似雪,是眼睜睜看去,太直。文貴曲不貴直,詩也是如此。王安石的<梅花>:「牆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疑」寒梅花發為雪,詩人打開敏銳的「嗅覺」,讓陣陣襲來的暗香,打破了疑真的錯覺,矛盾是探索,也是詩境的昇華。雪和梅,色澤上是一家人,不細瞧是難探其究竟的。然而,有梅的劇本都少不了雪,「雪霽天晴朗,臘梅處處香」,不是這樣嚷嚷唱的嗎?

張謂的<早梅>,讓一樹梅花,枝條潔如玉,傲寒早開。它帶著幽香,遠出喧鬧的村路,臨靠潺湲的溪橋邊。詩人未識寒梅臨近溪畔而早開,誤以為是經歷嚴冬,一直尚未消融的皚皚白雪。「不知近水花先發,疑是經冬雪未消。」自是個美麗的錯誤。從「不知」到「疑是」,正是在這種「不知而疑」的摸索中,營造了恍怳迷離的疑惑,等到猜疑一時覺醒,豁然開朗,「近水花先發」的不知,也都「知了」、「知了」。「花先發」正是早梅之早,近水花開早,張謂靠得是自然科學知識。

照樣造句的結果,到了宋朝,「近水樓台先得月,向陽花木早逢春(易為春)。」也偷偷成了響噹噹的名句。華夏歷史太久,變造抄襲,是文人墨客樂意的──推陳出新。你一句,我一句,大家文壇都有位置,這一點很大方。

梅開得正晚,凌雪彌茂,贏得晚節。
梅開得太晚,群芳怨懟,輸卻早香。

早是早了,孤獨也上門了。


建中一叟101.07.13

能乾一杯麼

能乾一杯麼?

「小榼二升酒,新簟六尺床。能來夜話否?池畔欲秋涼!」
(白居易‧招東鄰)


俠客要有酒的澆灌,才壯得大膽氣;文人要有酒的悶燒,才燒得硬騷骨;良友要有酒的冶煉,才煉得出知音;君臣要有酒的盡飲,才唱得起忠義;夫妻要有酒的交杯,才圓得了姻緣。

古來英雄,讓他意氣相逢,酒氣一吐,真心立見,那些崤山以東的燕趙豪傑,從來個個如此,酒是最直接的男子氣概。

落日黃昏,農功既畢,加上舊酒沒,新醅已潑,酒香鄰家,呼朋引伴,他出一對雞,我出一箇鵝,其實亦是人生至樂。

那個「老瓦盆邊笑呵呵」的場景,不是光憑高高在上的帝力營造得起來,在京城,在官場,都無法與他一比。權力難及之境,奢華不到之處,有著神仙般的自得自適,什麼樣的流水唱什麼樣的風景,你要做尊貴的王冑世家,就要不來「共山僧野叟閑吟和」的陶然。草藜舍野語山話共明月春風,未央宮只能唱一時長樂未央。

上蒼在這邊多給了你什麼,就會在另一處少給你一些,反著看亦然。乍想好像很合理很公平,各呼各嘯自己的天空。可是一尊玉桮爭酒池,拿什麼和一碗濁酒話桑麻比清趣呢?涇渭分明,水分兩色;酒有厚薄,氣難一致。愈濁的水酒愈能養真性情,愈清的祖德愈能修真人品。

你能不羨慕嗎?即便小酌,主人家仍是以一首小詩招高鄰來,詩人準備妥當,邀請鄰友駕臨的宴客條件,只是「小榼二升酒,新簟六尺床」。酒不多,兩升木器裝的濁酒,鋪上新竹蓆的六尺長竹床。就這樣子。寒酸嗎?當然寒酸;溫馨嗎?十分溫馨。糟糕的是,你知道有這麼自由自在的鄉居情趣,卻無力得享,這也是為人最難之處。

詩人在詩裡很客氣的輕問鄰居,「能來夜話否?」溫馨淺白的話語充滿盼望的語氣,親切的致問也很有人的滋味。薄酒新蓆就足以宴客,比起酒菜非滿案不敢會賓友的都會奢靡風,就簡易淳樸得太多了。邀鄰只要真率,談心何須奢華?菜肴瓜果都免了,真箇是談心。

我們可以空中設想,此時餘暑未消,聚會的地點應該是安排在室外,主人也只是實話實說,我們品酒談心的地點是池塘邊,那裡有將入秋足以教人納涼的爽風。其他想當然該有的都略去不載……這樣的夜晚,兩人閒話談心,兩人把酒就月,怎不羨煞人呢!偏偏就是現在的農家,也還是留存著如此促膝閒話家常的場景,教愛古意的人一時嗟嘆。

白居易還有一首也是以詩代簡的小作,它就是赫赫有名的<問劉十九>:「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招東鄰>與<問劉十九>,兩詩敘寫的時令分別是夏末與初冬,「池畔欲秋涼」、「晚來天欲雪」,兩句都有一個「欲」字,一涼一寒,都是敘寫在特定時空下的邀約。

<招東鄰>:以室外「池畔欲秋涼」下的新簟一蓆,小榼二升招友,為夏末帶來清涼之情。
<問劉十九>:以室內「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旁的「綠酒」、「紅爐」設色相引,為晚秋帶來溫馨之心。

「能來夜話否」、「能飲一杯無」,兩個「能」字,簡白而雋永,村趣自然,野韻十足。這兩句純然口語的疑問句,顯得親切,直入心坎。

有人主張<問劉十九>:「能飲一杯無?」,略勝一籌;有人激賞「能來夜話否?」
老夫只在乎酒情高不高?鄰情厚不厚?

至於溫酒還是熱酒?「欲秋涼」或者「天欲雪」,孰者優,孰者劣,不要問詩人,怕你惱了他。

台北沒有圍爐夜話的雅築。
台北也沒綠螘紅爐的悠閒。
宜蘭太遠,仍能台中尋友。
暑來天未雨,能乾一杯麼?

總要找個人,才能圍棋賭酒到天明。


建中一叟 101.07.28

偷蓮行動

偷蓮行動

「小娃撐小艇,偷採白蓮回。不解藏蹤跡,浮萍一道開。」(白居易‧池上)

白樂天寫了一首<池上>詩,應該有人會寫<池上記>,或者<偷蓮記>;好比他寫了一首<長恨歌>,就有個陳鴻寫了一篇<長恨歌傳>。查了半天,沒人寫,老夫補壁補壁。

代號──偷蓮行動

一位天真的小娃兒,撐著長篙,躲過青蛙、白鵝的嚴密禁衛,一身芙蓉迷彩裝,也騙過了蝴蝶、黃雀的空中鳥瞰,他大白天公然大膽地硬闖後花園的荷花池,神不知鬼不覺地進行奇襲,摘回白淨的睡蓮。沒人抵抗,十分完美。

如果你在乎幾朵,老夫要替這娃兒保密,幾朵是祕密。其實這並不重要,問題不在這裡,既然算偷,一朵兩朵都是偷。這娃的父母若屬尋常百姓,採蓮的事跡敗露,準少不了幾鞭狠抽,他還在抽搐呢!咱們不需要在這上面太嚷嚷,落穽下石,老夫不幹這事兒。

今天娃兒他老爸,看來是位文謅謅的書生,他命數好,顯然逃過一頓毒打,一般而言,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蟲,打不成人,這是第一個邏輯。像愛好攝影的人士一樣,眼下目睹精采難得的畫面,生猛按下快門,是最藝術的一刻,美感當前。沒小娃兒這一偷,物我兩忘的天然真趣還出不來,長在這樣的家庭,他不會挨揍。這是第二個推論。

荷塘中的白蓮,姓花,名君子,在花國是聖潔的大戶人家。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周敦頤早講過了。「香遠益清,亭亭淨植」,仍然引起這娃兒很大的興致,長得清新誘人,迷住了他,要天真無邪的赤子,遠觀而不褻玩焉,他辦不到。童年往事,按規定總要這樣發生……

沒人問白香山這首<池上>,究竟要抓多少娃兒審訊?老夫學問好,野人獻曝一下──『應該有共犯』。

現在既然可以禁踏草皮,沒有理由讓中唐的荷花池,不樹個草標──禁止採摘白蓮。荷花池畔的小娃兒們,天生擁有詩人之骨,浪漫可喜,愛不能捨的是白淨的睡蓮,又不是有經濟價值的蓮子,怎能算偷呢?

在四顧無人,這一群小蘿蔔頭,偷偷摸摸地撐著小舟,合力到池上採得一身白的蓮回來。小娃兒們顯然知道白蓮不可摘,只是貪一時遊興,東張西望,躡手躡足的偷蓮行動於焉展開。身手矯健也好,計劃周密也好,終究是採蓮成功!



小娃兒們不是慣竊,所以「不解藏蹤跡」。一半暗自竊喜得手,呵呵大樂,一半希望不留痕跡,讓它無線無索。年紀雖小,他們不是沒想過。人生閱歷不深的娃兒們,當然沒想到,舟過還是留了痕,在池面緊密疊鋪的浮萍中,駛開一條水道,祕密採蓮的行蹤,洩露無遺,完全曝了光。

好一個「浮萍一道開」,白居易讓天下人知道這樁「偷蓮行動」。故事結束了。

採一朵白蓮,不算偷,成就了一首<池上>詩,白居易會站在老夫這一邊。
詩若不成,只剩寶島臺灣的<池上便當>,多沒雅興。



魯迅曾經讓孔乙己這個書呆子說過讓人難忘的話。
孔乙己說:「竊書不能算偷……竊書!……讀書人的事,能算偷麼?」
老夫說:「採蓮不能算偷……採蓮!……小娃兒的事,能算偷嗎?」

硬掰,好像也勉強可以成立。

但是一旦鬧成「偷」,總是不好。建議白先生改一改,那娃兒有點無辜。
因著偷這個罪名,孔乙己折了兩條腿,畢竟不光彩。

娃兒們,以後請孩子的媽跟老爸撒個嬌,要他爹「涉江采芙蓉」,那就不算偷了!

娃兒們,聽老夫的話,頂好別自己動手。

真要幹這事兒,先把浮萍收拾收拾。



建中一叟 101.07.27



哭聲,是平安的口信

哭聲,是平安的口信

「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鍾淚不乾。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唐‧岑參<逢入京使>)

老夫吃了熊心豹子膽,扳開槍帶,給慣寫深閨幽怨的男性大詩人開第一槍!

你們這一幫人,為什麼不肯把男人的苦說出來?大家如果沒有意見,老夫要說:「弱者,你的名字叫男人。」當然岑參不算,他是個真男人,該掉淚就掉淚,這種人才到得了邊關,而且有能力懷鄉國之思。岑參這一把淚是男人的功名之淚、光耀門楣之淚,這種男人才叫有肩膀。不急著聽我的,先風塵僕僕地走一趟絲路,再來讀這一首詩。老夫泡好茶,等你也哭得稀哩嘩啦。

背負閨怨的原罪幾千年了,女人罵透了男人,男人吭都沒有吭一聲。男人不是只有大男人,還有好男人,運氣好的你還會碰到真男人。老夫沒有否定獨守空閨的思君之苦,但是要天下女子明白,很多男人不喜歡回嘴,委屈總是自己一口吞下。更要命的是,真正替女人出大氣、出怨氣,甚至呼天搶地而名垂千古的,都是男人。

王昌齡筆下那位春日凝妝上翠樓的女子,你不用悔教夫婿覓封侯,只要是人,多少都得為情所困。幽幽之苦,自是不免,人在江湖,心繫壼室的男人又何嘗好過?聽清楚了,男人沒有虧待你。忽見陌頭楊柳色才知愁,我們同情,也應該皺一下眉頭,共一聲長吁短嘆。但是,提著一架舊皮箱,一心想要創造家庭幸福美滿的男人,最後成不成是一回事,都應該還他一個公道,他也苦,很苦。

少年翹家,我們第一個念頭,多是叛逆;女子逃家,我們的常態判讀,不堪家暴也常擺第一;男人離家,就沒人太去研究了。家是愛的發源地,誰不想要自己的家?男人除了懶得逞口舌之外,還特別嘴硬,其實真男人的淚沒停過,男人蹲馬步的第一課,就是男兒有淚不輕彈、男人膝下有黃金。打從娘胎開始,三娘教子就一直都說那不光彩,所以掉淚下跪這些事兒,只要撐得過去,再苦,男人都不會讓人知道。

岑參是盛唐赫赫有名的大詩人,由於職務上的關係,累佐戎幕,往來鞍馬風塵間十餘載,重要的人生都在邊塞待過。雖然一直以豪邁雄放的氣格著稱,詩心多得是征戍離情。看看他的<磧石作>:「走馬西來欲到天,辭家見月兩回圓。今夜未知何處宿,平沙莽莽絕人煙。」這首詩寫盡詩人在赴西北邊防軍任職途中思鄉的心情。路遠,時間長,處地荒凉,寫得婉轉含蓄,耐人尋味。<赴北庭度隴思家>:「西向輪臺萬里餘,也知鄉信日應疏。隴山鸚鵡能言語,為報家中數寄書。」以「鸚鵡」代替「口信」,表達思鄉情切,堪稱妙絕。但都沒有淺白天然如眼前語的<逢入京使>來得動人心扉,此詩在簡易處見精巧,顯得特別的親切有味。

岑參這一首<逢入京使>,是懷鄉思親之作,跟他大多數邊塞詩的壯闊氣象,很不相同。平易中見滋味,所以深入人心。岑參曾經兩度出塞,唐玄宗天寶八年(西元七四九年),這一年他投筆從戎,首次出塞,赴龜茲(今新疆庫車),入安西四鎮節度使高仙芝幕府。<逢入京使>和<磧中作>都作於這一次赴西域途中。

告別長安妻小,一躍上馬,飛沙寒漠,這一趟路不好走,邁出門就開始想家。
首句寫眼前景,「故園」是長安老家,詩人西往,所以「東望」,走了多少天不曉得,不消數日,眼前荒漠黃沙,孰能不深嘆:「路曼曼其修遠兮!」就算騎馬,長路迷漫,塵煙蔽天,誰都受不了。「故園」是不可望的,愈望愈遠,所以「路漫漫」。空間的漸行漸遠,也一步一步踏響了時間可怕的節奏。馬駕輕蹄,思情沉重地掩入黃霧沙茫之中,妻小的顏色、故園的風景,愈來愈黃。

次句強調思親的激情。「龍鍾」是淋漓沾濕,三十四歲的岑參,這一場「淚不乾」的飲泣,是他始料未及的心酸所致。這一句帶有強烈誇飾意味的詩句,我們轉換成畫面,依稀彷彿看見一個帶著有感而發的思念,在離情頻催的情境下,俯首之餘,淚水噴薄而出的老成壯士。像這樣掉過淚的男人都感同身受。人人有此事,卻從不曾說出。不承認沒關係,男人都是這樣。

「馬上相逢無紙筆」,是行色匆匆的偶遇。不期然而然的邂逅,異鄉舊識之情,很意外地,在一閃而過的錯身中迸發。一個西往到邊防受職,一個東行入長安述職。一來一往,一東一西,一出一返,有悲有喜,忍俊不住,舉足無措,心緒複雜萬分。憧憬的志業,他必須往前走;眷戀的故園,他只能往後想。不敢期待的故人乍現,他鄉遇故知的激切,在深恐失之交臂的剎那間,有情有淚,無紙無筆。

說得盡的情話,說不盡的情思,全亂了套,教他從何說起?

最末一句:「憑君傳語報平安」,「平安家書」,是遊子讓家人寬心的第一個信息,也是故園老小放心的唯一期盼。平安順適是很平常的心情,尋常日用之間,很少人覺得它很必要。可是,當拉長了視線,當離開了身邊,當看不著人影,當聽不到聲音。「平安」,成了十分重要;「健康」,變得天天祈禱;「回家」,是引頸企踵、是朝思冥想、是午夜夢中的夢。至於孤單、寂寥、無助、苦悶,做一個像樣的男人,統統必須吞進肝腸最荒僻的角落。是男人就必須挺住,直挺挺的挺著。

從思鄉──逢舊──請託──平安。

這一首詩從頭到尾都在將哭飲泣的情境中。

「平安」,是給親人最簡單的消息。
「平安」,也是親人最需要的答案。

轉瞬間,寄託未來,複雜的心,暫時安頓了。
剎那間,回到現實,紊亂的情,從零開始了。

岑參的詩,富有浪漫色彩,氣勢雄偉,色調瑰麗,想像豐富,熱情奔放,是十分可歌可泣的邊塞詩人,讀過書的都清楚。

岑參出身官宦世家,曾祖父、伯祖父、伯父都官至宰輔,岑父兩任刺史,但是早卒。他孤幼,家道中落。二十歲到長安獻書求官,不得仕,奔走京洛,漫遊河朔。玄宗天寶三年(西元七四四年),他三十歲中進士,授兵曹參軍。天寶八年他決定走出去,棄官從軍,兩度入邊。

岑參出身那樣的家族,他必須立功揚名,骨子裡孤兒就有慟哭的意識,對他而言,哭是力量。孤子要有雄心壯志才能回天,我們讀他的<初過隴山途中呈宇文判官>:「……萬里奉王事,一身無所求。也知邊塞苦,豈為妻子謀。……」再讀<北庭西郊候封大夫受降回軍獻上>:「……自隨定遠侯,亦著短後衣。近來能走馬,不弱并州兒。」可以推知,勇於進取是他堅持選擇的一條路。

「功名只向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送李副使赴磧西官軍)

政壇難走,改走騎馬射箭,闖入黃沙滾滾。功名──岑參要的是這個。

為了光宗耀祖,為了英烈千秋,寂寞的路上需要哭,男人也會哭。
改朝換代有人哭,骨肉流離有人哭,有家歸不得有人哭,官場失路有人哭,戰場無功有人哭,情場失意也有人哭。這些,世間至性至情的人,男的女的都應該哭。

然而岑參的哭,很不同。哭是自己找的,哭是一啟程就哭的。
他不是適合離家的人,為了前程,可以想見他一路哭到安西。



馬鞍上的岑參來不及說出口──
哭聲,就是平安的口信!

建中一叟 101.08.12

哭過了就好

哭過了就好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唐‧陳子昂<登幽州臺歌>)

離騷,離騷,富貴難操;歸隱,歸隱,名利似刀。

文人忒喜渲染,你不妨思索思索,他們要的是什麼?君不見他們的牢騷,飲盡長江恨難平,吟罷蒼穹苦難伸。究竟所為何來?

往昔的讀書人,雖然苦悶慣了,但是依老夫之見,期待君臣相遇合的文人,遠比知音相契的雅士多得多。政治名利放兩邊,知己會擺中間,往往也都是官場四處碰壁,或者鬥不過別人,被砸得遍體鱗傷、壯志難伸之後,憂心喪志、書空咄咄之餘,最後一條路,才想法子找騷人取暖。懷才不遇,發抒不平;報國無門,賦詩解悶。這是文人經常幹的事。「彼蒼者天,曷其有極!」叫得響徹雲宵,老夫真的很想知道:爾獨何泣呢?

黃皮膚的書生文人,數千年來膚色不變,心裡的渴望也一直如此。一介文士,一旦科舉中了式,向前跨一步就是政治圈,爭氣的讀書人都與當時的政治發生了關係。「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這一個很通俗的對子,讓多少讀書人做足了白日夢,多少人就這樣搖頭晃腦,胡亂追逐一生,寫聊齋的窮老頭,也只是舉個秀才終其一生。少數出類拔萃的,那就覺悟得更慢了。官舖子不是自個兒家開的,官袍是天子老爺給的,天下為家,一出場就矮了人家半截,讀書而不明理的書士,糊裏糊塗了兩、三千年。罵你百無一用是書生,並不冤枉!

倒帶回到唐朝的午后,有一位牢騷不少的詩人,邁著官步走來。

「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韓愈‧<薦士詩>)曾經教韓愈高調標榜的陳子昂,在唐朝是一位古雅的開派人物。由於他的詩文洋溢著「骨氣端翔,音情頓挫」的感染力,韓退之以文人的觀點捧他,沒有什麼不妥。咱們私底下交頭接耳,說過就算了:「古文運動」沒他先在初唐開個頭,韓愈沒有今天,韓先生是該多擊幾個掌聲的。

「幽州」在哪裡呢?現今的河北薊縣。陳大詩人來做啥?按照陳子昂原汁原味的說法,他是登薊北樓來哭的,沒說他落淚會對不起他。這幾滴男兒淚志在一分報效朝廷的心,為他自己哭,也為天下蒼生哭。下筆吟誦前他早想清楚了,這幾滴淚很雄壯,不丟臉,他沒在怕的!義氣足,慷慨夠,沒人會打他沒骨氣的主意。

唐朝的習慣很好。

「幽州臺」,即唐代的「薊北樓」,又稱「燕臺」。「燕臺」就是戰國時燕昭王所築的「黃金臺」,當地人稱為「賢士臺」,昭王所以招賢納士,又名「招賢臺」。名稱不少,意思都集中在「禮賢下士」,陳子昂登此樓,感凱萬千。燕京八景之一的「京臺夕照」,那個臺子就是幽州臺,故址在今北京市西南。

<登幽州臺歌>這首詩,有人說它是歌行體,屬樂府詩,有人說它是古詩,也有人說它是雜詩,這個部分我們丟一邊不研究。這一首短詩集中表現詩人懷才不遇、落寞孤寂的心情。詩境立意高古,蒼涼遒勁,感動力強。

陳子昂起於富豪之家,年少任俠使氣,十七、八未知書。偶入鄉學,慨然立志,因謝絕門客,專精墳典。數年之間,經史百家,靡不賅覽。初作<感遇詩三十八章>,王適以「是必為海內文宗」許之。出道晚,卻在廿四歲中進士,唐睿宗時,上表屢諫,匡時扶風。但是,直言敢諫,到了武后朝就行不通了,雖官至右拾遺,偏又沒長眼睛,亂批時政,被視為「逆黨」,一度株連入獄。他的內心十分衝突。

武后通天元年(西元六九六年)契丹入侵,攻陷營州,朝廷命外戚建安王「武攸宜」往征,陳子昂擔任幕僚,隨軍出征。建安王為人輕率,少謀略。次年兵敗,子昂自求分兵一萬遏敵,請纓驅之,武攸宜不允。未久,再諫,建安王以為書生之見,不受,反而將他降為軍曹。陳子昂心懷壯志不可得,不免悵然。當他登上薊北樓時,有感於燕昭王厚遇樂毅的故實,登樓臺寫下了<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七首>以寄其慨。詩成,他又慷慨悲吟,唱出千古蒼涼的<登幽州臺歌>,然後,解官回鄉。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從綿綿無盡的時間為經。詩人以兩個「不見」凸顯悠悠緲緲的心緒,「古人」與「來者」,都是指能禮賢下士的英明君主,他無緣見「古人」,「來者」也無緣見他。天定的緣份是當前的大時代與眾生相,無法力挽狂瀾的哭,看來他站得住腳。<薊北覽古>七首與<登幽州臺歌>,是同時同地的作品。「古人」就是寫燕昭王禮遇樂毅、郭隗;燕太子丹禮遇田光等史事。「幽州臺」曾有君臣遇合之美,他沒趕上;子昂不得意於武后在前,失用於武攸宜在後,他兩度遭邊緣化;至於未來的未來的賢君,他能翹首期盼嗎?

「念天地之悠悠」,則是從蒼茫無邊的空間為緯。登樓遠眺,灝灝青天遼敻無際,荒袤野地廣闊無垠。天地之大,竟沒有陳子昂一展長才的機會;書生錚錚,有報國豪情卻空懷淑世之志。我們在一千五百後,可以感覺到他的無助與渺小,卑微與孤立。胸懷天下千萬里的無著,志在繼絕世起衰時的無奈,找不到政治著力點的有為之士,一時苦極,自然只有禁不住傷悲──「獨愴然而涕下」了。這是陳子昂的痛。

周公一沐三握髮,一飯三吐哺,盡是失路之人的話題。讀幾本詩詞歌賦,能數盡古往今來賢哲,能之乎者也三百千千萬的起碼童蒙,就以為學富五車才華橫溢的很多,有了這麼多的學問,偏偏懷才不遇,這是何等的失魂落魄!懷才的人總以為會有一座讓他倚靠的大山,就算才高八斗的曹子建,又是王族世冑,結果又如何?君不知,懷才不遇的有志之士不知凡幾?君不知,自來政權落入賢聖手中的何其少?無法獨釣寒江雪,那得去問問長年和白鷺沙鷗為友的漁翁,人生的出路很多,也不見得每個失意的人都去孤山妻梅子鶴,學林和靖快活煞!只是,獨愴然而涕下,這兩行淚太重了,怕可畏的後生吟詠之後承受不起。

曹孟德在<短歌行>裡提著一壺杜康,這盅白酒在乎的不是怎麼醉?如果所憂的是「明明如月,何時可掇?」那再多的燒酒,都灼不起心頭的熱。酒許是喝了,最後頹然就醉之前的豪邁:「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還得有志之士的共襄盛舉,陳子昂的愴然涕下,不是心裡頭先預設有個英明睿智的領袖等著?不然,他怎麼需要淚潸潸到不行?滾滾黃河,黃水蜿蜒,那一束黃條條的濁水,走過了就走過了,這跟有沒有留下痕跡沒什麼關係。政治是流沙,沒真本事,即使抓住了也慢慢流光了,抓不到或抓不住的,哪怨得了人呢。



前不見有知人之明的古人可以哭,盡情哭他一場徒然白了頭,性情中人是該哭的;後不見知人善任的來者何必哭?江山代有才人出,太陽下山明朝依舊爬上來,這就哭得過火,哭得太煽情,哭得後生沒人敢搞政治了。

從創意而言,屈原的<遠遊>是原典:「惟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長勤。往者余弗及兮,來者吾不聞」,後頭那兩句有沒有似曾相識?魏朝還有一位喜歡飲酒佯狂的阮籍,常常獨自駕車,漫無目的出遊,直到前方無路可走時,就痛哭而折返。他也是個愛哭鬼。陳子昂如果沒跑到戰國詩人屈原老家去找靈感,極可能和愛哭的阮籍惺惺相惜,尚友古人,在他的感懷詩挖了幾句:「孔聖臨長川,惜逝忽若浮。去者吾不及,來者吾不留。願登太華山,上與松子遊。漁夫知世患,乘流泛輕舟。」「去者吾不及,來者吾不留」,跟屈原的想法差不多,阮籍也不是偷得天衣無縫。陳子昂抓了這個滄桑的亮點,慷凱悲歌了起來!

我們也不得不承認:陳子昂不是按圖索驥,他還後出轉精。「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他雖然不是第一個說的,可是最震撼文人之心的還是他自己的巧思:「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這天外飛來的兩句。對這位空有才華,抱負難伸的懷才不遇之士,又有幾分知音難逢的陳子昂,我們是該澎湃激賞的。

金代文學批評家元好問的《論詩絕句三十首》沒有漏掉陳子昂:
「沈宋橫馳翰墨場,風流初不廢齊梁;論功若準平吳例,合著黃金鑄子昂。」

元好問稱讚陳子昂完全擺脫六朝齊梁綺靡的詩風,主張復歸風雅興寄,高唱漢魏風骨的詩風,充分肯定了陳子昂的歷史定位,並將其革新文風與范蠡的平吳事業相提並論,認為也應替陳子昂鑄像,以表其功。

伯玉(子昂字)毛巾給你,擦擦臉,謝謝人家。

時過境就遷,碰不上就碰不上,懷才不遇你又不是頭一個。鳳鳥找不到梧桐樹棲息,她還是鳳凰啊!沒聽鳳鳥為了這種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得那麼悽慘。

哭完了就好,我們都知道了。

我說,陳伯玉,來,老夫教教你,再上幽州臺走一趟。
借你一把扇子,步伐邁開一點,男人要有男人的模樣。

危樓莫倚,歷盡風霜的文士聽著:站直了,沒教你哭。
換個心境,等會兒告訴老夫,夕陽下山的羞顏有多美。


建中一叟 101.08.11





近鄉情更怯

嶺外音書絕,經冬復立春。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唐‧李頻<渡漢江>)

從嶺南往北走的跫音,駕起載不動的鄉愁,不能光靠一匹瘦馬、一臉風霜和潦倒一世的清節。嶺外是想念的森林,那裡不時興家書。音書絕嶺外,就是要你做一回哭倒鄉關的浪人,或者扮一個銳氣全失、膽識盡銷,很不勇敢的文人。

到了莊頭村墟,「反畏消息來」,這和杜甫的感覺很接近。唐代詩人李頻沒丟臉,「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擠進詩壇名言堂,也寫盡了念家的普世情感。黃土高原五千年來吹襲而下的滾滾黃沙,染黃我們情感的共同記憶,勾起這人性共通的悸動,鄉裡來鄉裡去的血性男女,吟起這兩句,誰都要掬一把淚,掏出感動的心而後已。

離家,不是困難的事,男兒志在四方,揮個手,春草滿山頭一跨就是五百里鄉關。
回家,不是容易的事,葉落總想歸根,探個頭,故鄉無盡頭臉一瞥就是半百老翁。

我總想從教職退休以後,回宜蘭三星老家,在田埂邊築個草廬,遠釣朝陽,養幾隻雞,看鵝,追鴨,種一畦菜園,聽盡村夫野語;乘晚風,看夕陽,手捧春秋,捋著鬚髯,扮一回義薄雲天的關雲長。可是,天從人願的事,很少。無力難迴天的,反而很多。

「羅大佑說他的家在鹿港小鎮,他的家鄉沒有霓虹燈;老夫的家在宜蘭縣三星鄉,我的家鄉沒有紅綠燈。」這個標榜「臺北不是我的家」的開場白,過去以來經常是我演講開頭,自我介紹的台詞。我一直都想回三星老家,我是屬於後山那塊貧瘠農地的牧童。現在回不去了,異鄉變家鄉,故鄉變他鄉,五十歲以後,我才讀懂賀知章<回鄉偶書>的悲涼,十分辛酸。人啊想懂人生,很難。

囁囁嚅嚅的踏近鄉關,風霜雙鬢生的遊子,身子跟孤影都是搖搖晃晃的,足不成步的,還有那一顆懸空的心。每一道驚視的窺探,矍鑠而有神,卻都淪為對故鄉的畸戀與偷情。這是流浪的代價,幾千年來一直治不好的病。

每一回,連看完列祖列宗的佳城,連帶著一陣酸的淚光端詳老父的墓牌,都是邁著過客的步伐,匆匆一瞥。在心裡頭寫滿了難捨的滋味,離鄉背井不一定衣錦還鄉,即便衣錦還鄉,那些田野風景還會物是人非給你看。每一次回家像圍城,興致很高,野心很大,等到兵臨城下,顧此失彼,最後連一把泥土香都聞不到。忘了怎麼親吻,姿勢也不對了。故鄉的歌,丟掉的找不回來,往模糊的路上走。

我已然是個半百老翁,七八年來,家屢回不去,回不去就是回不去了,我的近鄉情傷,每一次都不一樣;一樣的,只有都開不了懷。詩人,近鄉情更怯;老夫,回鄉再離鄉,豈一個怯字了得?每一回回到臺北,走了三十年的樓梯,信步沉響,回家該有的手舞足蹈,竟然都水波不興……

李頻這一首<渡漢江>,從中原人的眼光去看,嶺外就是五嶺之外,他家在漢水以北,現在從嶺南地區北返,可以想見李頻此刻是抒寫在橫渡漢江,即將到家的複雜心情。回鄉途中憂喜參半,老夫熟悉得很。不過,他這一趟是十分沉重的,「不敢問來人」,是「近鄉情更怯」的心理糾葛,是離家者嚴峻的自我嚴懲。是忐忑不安?還是陰影籠罩?是不知所措?還是怕難以承受的噩耗?……。

這很複雜,是因為什麼訊息都不知道;也很單純,是因為好想回家。好一句「近鄉情更怯」,有害怕、有驚悚、有恍惚,是遊子最基本的情愫。所有經歷過這種等待的異鄉客子,都清楚這種惶惶不安的節奏!

讓怯怯之情達到最高峰,以至於「不敢問」的無所適從,是「兩年來」音訊全無的遠謫煎熬。就唐代來說,嶺南近於蠻荒之地,貶官自然不好受,不信可以再去問問柳子厚,他心裡最明白。「嶺外」,是天子老爺對竄斥者最重的一棍,「音書絕」,是詩人最苦也是最深的悲慟。「經冬復立春」,不過兩年,讓他「近鄉情更怯」;「嶺外音書絕」,不過兩年,讓他「不敢問來人」。恐怕尚有不為人知、埋得很深的怨楚,讓他這麼歇斯底里。

如果願意去翻一翻王陽明的<瘞旅文>,任你是誰,都能聞到一千三百年前哀哀幽幽的懺音。「鄉愁」,是遊子共同的磨折,少了這份痛,遊子將更對不起遊子族。遊子們只有啃蝕鄉愁,才能釋懷。遊子要的是解放,不是同情。所以,放手讓他們近鄉情怯!我們站在一千三百年後的關口看就好……

我二十八歲來建中,建中養我三十年,看盡紅樓經霜彌茂的晚鳴樂章,看盡駝客英華發外的早慧崇光。這裡的一草一木,都是天然的錦繡;這裡的黑板白筆,都是優質的木鐸。我嘗遍了建中的不朽風華,陶醉一直都在,忘我一直沒醒,這裡沒有後悔的山水,沒有懺心的園地,老夫愛到不想走,愛到忘了老。我不是歷盡滄桑的遊子,也不是宦海失寵的逐客。我還是想回那個家,重踏冷霜霜的田水,帶我即將搖盡的落葉去歸根。

賀知章被稚童一句「笑問客從何處來」,問得瞠目結舌,問得哭笑不得,問得刀刀見骨。問到只能苦笑。

李頻「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怕問了崩潰,怕問了無人知,怕問了白問,兩個「問」都很悶很苦。

賀知章被孩童笑問得震天價響,一陣子後,就能長痛不如短痛吧?
李頻勇氣放在嶺外沒敢問,多少年後,他仍注定要痛很久很久吧?

很久以來沒人殷勤問我。
很久以來我就沒要問了。

近鄉,早就不怯。
鄉近,老淚失憶。

離家,並不膽怯。
回家,心很凌遲。

建中一叟 101.07.18

多情立馬人


半朽臨風樹,多情立馬人。開元一枝柳,長慶二年春。
(唐‧白居易〈勤政樓西老柳〉)

一株風拂老柳,百齡上下的憑虛斜柳,捋著它白皙皙的柳絮。也許是出於同病相憐,柳浪自在的帶著幾分骨董老樹該有的龍鍾老態,為萍水相逢的白樂天,慢慢悠悠地款擺它多姿的柳情。

柳條稀疏葉自茂,一枝葳蕤春無邊。

半百老翁想像那位多情的唐玄宗玉樹臨風,在開元年間,從皇家英華放達的袖口,高貴的笑植「開元第一枝柳意」,貴妃在不在沒人在乎!白居易已經五十一歲了,半朽老樹下瞰垂暮老臣,蒲柳之絲錯亂地劃在他老皺的容顏之上,教白香山怎能不怦然心動呢?於是,蒼茫的詩興緩緩燒起。

是的,老夫願意說說場面話。老朽的柳樹準是多情的,多情的老翁也是半朽的。立馬在柳影下的詩人,端詳著這株從開元一路走到長慶,從玄宗慣看到穆宗的老樹,百年政治的變變化化與人事的浮浮沉沉,豈一言足以道盡?不是膽子淡了,是滄桑濃了。對一個大時代的悲懷,白居易真的不需要太大的手筆。

記憶是老柳的衰境,感慨是小白的隱情!

當年唐玄宗於興慶宮南邊蓋的巍巍大樓,自然是風風光光,皇親國戚掌聲連響個不停吧?不然,李隆基怎會一時興致,西面題個「花萼相輝之樓」,南面題個「勤政務本之樓」呢?「勤政」「務本」,都是唐明皇自個兒說的。舊唐書說的如果是真的,那後來的李皇帝就對不起先前的李天子了。

真難揣測白居易在寫下「勤政樓西老柳」時,空對著老樓西向,傲吟「半朽臨風樹」,是祭出一時的滄桑,還是渲染了自己昂然馬上的情多?「多情立馬人」是對唐玄宗的嗟嘆,還是對自己的傷老,這個大哉問,沒人問!

東晉桓溫北征,經過金城,驚見瑯琊昔日手種柳樹,皆已十圍。桓公攀折長長的柳條,老淚潸潸然下!他慨然長嘯:「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有這樣憐柳復自憐的東晉名將,索興我們可以問一問他。

問不到,不必敗興,往宋代去尋,還有位率性的辛棄疾可以打聽,他不是說:「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這位大詩人準知道物情本是人情。

樹將朽,人半老,立馬仰看這一枝開元風塵僕僕到長慶的柳條,白居易對樹傷情,是自找的,玄宗多不多情很難聞問。

最後只好和柳條咬咬耳絮:大膽問它多不多情?
真不行,就問問兀立一旁沒吭半聲的老馬吧。

建中一叟 101.06.19

回家一趟

「自君之出矣,不復理殘機。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
(張九齡‧<賦得自君之出矣>)

「出」,只要是中華民族,男人女人都該怕!

「自君之出矣」,男人小心了,一個「出」字,就是怨你的訊號。做為女子,雖然七「出」是罩門,害怕會遭逐「回」家。可是,不是每個女人都要怕,無辜的女人會化悲憤為力量,最後還是要恨你這個負心漢。怨你,是過日子的力量。

男人一旦「出」了家,忘了回,不肯回,或不能回,她有一個法子,叫你欲生不得,欲死不能,女人會換一種藥來毒你。她會一輩子想念你,讓你不安,早也想晚也想,凌遲你最初的良心。
跨出那一步,你要算一算風險。

話說回頭,並不是每一位遊子都不欲思歸的,多情種子多得是;也不是每一位倚柴荊的思婦,註定都要淚痕屢濕,去為他懸念的男人,悽兮慘兮的思念。大多數的女人,視情感為男女之愛的唯一標誌,這是不爭的事實。古來男兒志在四方,打出門楣一片天以光宗耀祖,一直是大丈夫的基本責任。男人重義,女人重情,這跟性別自然也有關係。所以,思念成為女性怨情的一把刀,稍有不慎,她準讓失信的你,裹著刀刀見骨的紗布,頭戴薄情郎的高帽子,窘得難看。男人,常忘事兒,挨打的多。

該回家沒回家,一事無成不敢回家,一堆白骨堆江邊回不了家,衛戍邊城只能想家,甚至戀戀青樓心頭薄幸無家,……都讓詩人串成一粒粒思念的珠子,掛在女人的脖子上,如數家珍,一時一刻思你、念你、怨你、恨你。她動作並不大。

做古代的男人,幸福嗎?真幸福。只要你是個真男人,只要你有為家出鄉關的理由,只要你有像個男人肩膀的架子,自來女人都是這麼牽掛你,男人占了便宜。

做古代的男人,窩囊嗎?太窩囊。只要你罪證確鑿,只要你慢了幾個拍,只要你拚命拚過了頭,只要你貪一時的歡愉、留戀柳巷紅樓,負心的印信比淫賊還慘!

打算成家,就不要自討沒趣,乖乖回家,常常回家。

這首詩的案例,讓薄情和男人掛勾,也讓多情和女人賓果。自君出了門,一天也是出,一生也是出,女人都給你一條扯不斷的繩子,緊緊拴著你不放,她「不復理殘機」給你看,為啥怠工?你去猜吧!織布機壞了,男人沒回家修理,所以沒上織座紡績,也許如此;人去樓空,心境殘索,無心女紅,是男人的錯,可以成立;心緒無寧,織紡無意,因著思念引起的慵懶,還是對的。比起來秦韜玉筆下的女人就像樣多了:「敢將十指誇鍼巧,不把雙眉鬥畫長」,聰明的男人,用點腦筋,你不能這樣想。

男人出門,女人思念,帳都是這樣算的。不復理殘機,無罪。

她還沒放過你,看看第三、四句的狠勁兒!「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一個「滿」字,思念的刀光劍舞,排山倒海而來,直讓人透不過氣來。減清輝,朱顏日凋,她夜夜思君,你能不千刀萬剮嗎?男人們!

女性的復仇,多元多樣,但是性質一致,像擠牙膏一樣──

她一點一滴讓你難過;
她一聲一息讓你難堪;
她一朝一夕讓你難受。

漢末的詩人比較內斂,<行行重行行>:「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思婦的消瘦,是幽幽的哀怨,怨氣沉重、怨聲深刻、怨心不絕如縷。不似柳永<蝶戀花>那麼活絡甘心:「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這讓晚一點的古男人,偷笑了好幾百年。

含蓄而婉轉,真摯且動人的「夜夜減清輝」,象徵的手法,的確新穎絕倫。承續著「思君如滿月」的「滿」意,一路遞降緩下,透過日夜的思念、容顏的失色,傳達深閨守候的心酸。從日缺日減的月華,反向襯托思念的日漸遞升,清輝愈減愈弱,思情愈堆愈高。

「月滿」到「月缺」這條環狀的情路,教女子在波瀾起伏中,曼妙而痛苦的遊走。

最好你相信,出了門,她說了算!思念不已雖然可以日益消瘦,心情不佳她也可以吃得豐腴。人家思念,你賠不起,「不信妾腸斷」,那你「歸來看取明鏡前」,不然,你無法消減她長相思的控訴。說不過去,就甭說。

能給你下毒,他就有解藥,負責任的詩客,都是如此。張九齡家裡有兩句私房詩能幫你解圍,你不妨抄下來試試,驛傳六百里加急。你記得說這是張九齡寫的。

「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望月懷遠>

「滅燭憐光滿」,是沒副作用的解藥。壓一壓她的情緒,她會瘦得慢一些。說不定她會歡喜做、甘願受呢!

男人面對功業的挑戰,很冷靜,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蝦米都不驚。可是面對女人的訴願,特別焦急,尤其是結髮老妻,危機處理的十八般能力,全使不出來。老夫吃過不少虧,經驗老道,無償給你點化點化。男兒立志出陽關的你,哪天得知家裡的女人「不復理殘機」,如果你二話不說就宅急便一部「勝家」縫紉機回家,以為打發了事,那你就是第一號大豬頭!

老夫分析給你聽──

第一、你買錯了。就算真的壞了,要買織布機,不是縫紉機。
第二、你弄錯了。你才是她要的織布機。蒙塵的織布機沒壞。

瘦成像張九齡說的那樣子,小老弟你最好趕快回家,真不行,起碼先回家一趟。
月亮還會再長回去,一點光也不少。沒騙你,我是老師我知道。男人,別怕。

為小心起見,回家還是得帶個伴手禮,這次別再買鳳梨酥。織布機,織布機……
市面上買不到,趕快到唐朝長安大街左轉第三家去預訂──請打免費服務電話0800-092-000

建中一叟 101.08.05



休了

休了

「回車在門前,欲上心更悲。路旁見花發,似妾初嫁時。養蠶已成繭,織素猶在機。新人應笑此,何如畫娥眉?」(唐‧劉駕〈棄婦〉)


做為一個離開婚姻的女人,發生在現今時空,老夫說你是一個勇敢做自己的女人。
做為一位遭到七出的棄婦,走在古代的邊緣,我要說伊是一個勇敢做女人的自己。

老夫來和古詩裡頭的棄婦,說一說棄婦的出口……

棄婦最不會也最不願的是從容走下白頭偕老的臺階──
從舅姑的廳堂走下來;
從灶君的廚房走出來;
從深閨的內房足不成步,無神無主走出來。

回家的路是怯生生的──邁向娘家的路,是娘沒教的艱難的路。
棄婦只能如此。

七出的最早文獻是《大戴禮記‧本命篇》記下來的。漢朝開始規範的,這一點準沒錯,說夭壽可以,罵誰就沒法子說了。

「之子于歸」,是喜事;被休叫「大歸」,是被出的棄婦,最難堪的事。

她走得有點慢,心是涼冰冰的,淚是熱騰騰的,跨出那個門檻,她只能選擇做一位堅強的女人。我們的母親都是女人,好好愛自己的女人,是對母親的一種尊敬。

搶在刺眼的陽光之前,蒼天先給棄婦一幅美麗溫馨的圖畫,天地不仁,祂給的是讓怨婦敬領一場唯美的懲罰,棄婦是沒有機會討公道的可憐人。野花兀自努力地獨綻路旁,它是唯一的送行者,只有它始終如一,像當年鐘鼓樂之的場景,琴瑟鑼喧,看著新人出嫁羞澀逼進再逼進的來,如今又驚視著舊人向著比遠方更遠的遠方走。路茫茫,花燦燦。真個是「路旁見花發,似妾初嫁時」,心雖然已死,花卻開得璀璨。初嫁娘與出婦人,一人分飾二角,面對著景色不殊,正自有得失之異。從古到今,人生,都是不容易的事!婚姻觸了礁,最苦。碰上了,很多事都不得不低頭。

辛辛苦苦耕耘的莊稼,將稻仔尾拱手讓人,比徒勞無功更慘,這是農夫深沉的痛。那女人呢?半生織布的女紅生涯,「養蠶已成繭,織素猶在機」,說休就休,如果也是打好江山,最後人家整碗捧去,試問有心人,情何以堪?東漢末年,也有一位好端端被休掉的女人,在人生的山上,前妻和丈夫在好來好去的飄雲下,很溫婉地算了一筆感情的債。放在胸口的左心房漩渦,自然而然地動了。《女人何苦難為女人》,這是女人唱的;搶了女人飯碗的,還是普羅大眾的女人們。

在東漢那位有苦說不出的女人,沉悶已久。「長跪問故夫,新人復何如」,簡單一問,就問出了一片天。從織布能力來肯定新人舊人的優劣,是無名氏的的節奏,是化解尷尬的機智,也隱約陳述了「前夫」的愧疚。「上山採蘼蕪」的詩人從論斤計兩的紡績力,對休妻的肯定,稍稍緩解在不合理的婚姻背景下,情感上的一點點補償,棄婦接不接受,我們不得而知。「新人不如故」,倒是遭棄女子可以釋懷一些的答案。

到了唐代,詩人劉駕以女性的口吻說:「新人應笑此」,已經出現很大的自覺與反省,這位只知在家養蠶織素以業績斐然自許的女子,顯然是勤樸善良的女人,自己認真努力,扮演優質的角色,總以為善盡為人妻為人媳為人母的女人是本份,也是昇華。七出隨時有人祭出。但是「七出」往往只是個理由:不順父母,出;無子,出;淫,出;妒,出;有惡疾,出 ;多言,出;竊盜,出。自忖莫須有,多數就是莫須有。有更多的罪名是人加上去的,引用條文都是欲加之罪。人嘴兩層皮,怎麼說怎麼有理!

亂槍打鳥,哪一顆散彈打到你不重要,你必得空中墜殞,這是唯一的目的,也是七出的可鄙可恨之處。沒要你死,只要你知難而退,停止婚姻的飛翔。沒來由被休掉的棄婦都應該料到,其實只是夫婿的天空,移作另一隻新翼的翱翔,而你只能選擇俯衝而下,無聲無息的離開,做一隻脫序的孤雁,答案並不複雜。

「新人應笑此」,也是舊人的自我嘲弄,更是主人翁一番深思熟慮後的推測與自責。織技不如人,是天賦不佳,是努力不夠,那可以改善;若是媚技不如人,姿色不如人,嬌嗔不如人,腮奶不如人,你倒可以理直氣壯的釋懷,錯不在你,你抱定要做的是溫良賢淑的女人,跟一般對婚姻高度期許的女人一樣。

你真的不要在意,做一個有品的女人,不能跟著庸俗、邪惡的遊戲規則起舞。那不是你的強項,也不是你的使命,你沒有必要賣命地競技。你那個男人以色取人,他那個新人以色得寵,桌子一拍或者口水一唾,你隨時可以光明磊落地走出來。庸俗的戰場,留給庸俗近愚的人去聲色犬馬,留給嗜慾如命的人去風花雪月。

休了,休了他!在情操的高調上休了他!你輸了脂粉人生,必將贏得高尚人格。至於她,沒有資格優劣高下。

「何如畫娥眉?」是萬念俱灰下的想法,卑微地反映自己被棄的可能,色衰也好,遲暮也好,做為美在其心的窈窕淑女,內心再美都是一種對不起自己靈魂的墮落。「何如畫娥眉?」如果真的是棄婦一番驚悚之後的答案,那就徹徹底底地輸了。

「劣幣逐良幣」,是自貶身價的悲歌。任她多麼螓額娥眉,任她怎麼妖嬈美麗,看她細如勾的柳眉能娥到幾時?

被迫離緣,衷心怨懟是人之常情。暗暗虛擬婚姻失敗的緣由,是長新人志氣,滅老娘自己的威風,就是自己樹白旗投降,連同情的掌聲都贏不到。沒人幫你怒吼,也沒人幫你正義!哭哭啼啼是投降主義者的鞭炮聲,公理道義的耳朵聽不到。

求來的瓜不甜,你要冰心玉潔一路到白頭,休了腐朽,休了庸俗,休了鄙陋,休了他喜新厭舊的無情物,休了他腦滿腸肥的木頭心。你只是本色的你,不朽站在你這邊。

休了。繼續走你的價值!
休了。繼續挺你的尊嚴!

「路旁見花發」,花的本色就是你的本色。花沒變,你也沒變。花懂著你,你也懂著花。來時路和去時路一般寬敞,這樣子,掉好頭準備送回娘家的車子在門前,將上馬車的你,就有力量醞釀全新的自己。輪轂起動:不准掉一顆眼淚。……

「回車在門前,欲上心更悲」,該哭的是薄情郎。讓他哭。哭到最深的幽壤裡去!
你可以學學上山消悶的東漢女子,上山採你的蘼蕪。香,我自香。樂,我自樂。
至於棄婦眼前的男人,將來肯不肯說:「新人不如故」,那不重要。

人活著,不是為了等待別人的懺悔。
傷了心,也不用太在乎別人的道歉。

「舊人」,從此是你的名字。
「休了」,現在是你的主意。

娥眉畫不畫?是你老娘自己的事。

沒什麼好說。
休了他。



建中一叟 101.07.16

涅而不緇才是真正的白

「白鷺兒,最高格!毛衣新成雪不敵,眾禽喧呼獨凝寂。孤眠芊芊草,久立潺潺石。前山正無雲,飛去入遙碧。」(劉禹錫‧<白鷺兒>)

「白鷺鷥,車畚箕,車到溝仔墘,跋一倒,抾著二先錢。一先儉起來好過年,一先買餅送大姨。」這條童謠《白鷺鷥》是在描述早期的農業社會,在耕田的時候看到白鷺鷥在田裡的景象。農忙時小孩要下田幫忙,看到白鷺鷥會朗朗哼著這首家喻戶曉的臺灣童謠──<白鷺鷥>。

白鷺鷥張開牠的大嘴,翱翔在水田間喝水,不小心撞上田畝,農人用一種風趣的方式表達這種窘況。至於將這首童謠,說成「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是比較道學的說法。我在唱它的時候,一直沒有這種聯想。現在也不打算這樣正經八百地想。

小時候,在水圳頭,在水田邊,跟隨扛著鋤頭的老曾祖父巡田水,我總是斷斷續續哼著這支童謠,那是自然就哼起來的。他不大會教歌,一個三歲大就沒老爸,替人看鴨群換個飯皮吃的孤兒,叫他快樂唱童謠有點殘忍。所以老夫的歌路不廣。

我只學那麼幾條歌,這一首<白鷺鷥>最熟。因為綠油油的田中央,總有一群群白鷺鷥鳥,或拍翅緩飛,或三兩隻低頭竊語;瘦條條的黑竿腳兒,久久才帶著田水潑移;偶有孤癖的獨鳥,一隻靜靜地哲學在綠秧間,漫漫思考。萬綠秧中數點白,清靈,鮮明,溜亮,簡潔,乾淨,這幅圖一直長在我童心的相框裡。

田心仔的叢綠中幾處白點,看過去就是十分幽靜的美,這個時候會讓你立即陶醉。張志和在他的<漁歌子>裡,捕捉他心目中詩情畫意的場景──「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白鷺鷥是田園山水少不了的明星。詩人詞作中那位穿著「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的漁父,顯然是心不染塵、超然物外的隱者。

可是,他真懂得鷺鷥嗎?我得問問。白鷺鳥來了,高士總要悠然自在,隱士必得垂釣不歸。這與水田裡的農民關注點不一樣,老夫以為第一線的勞動者才有資格算得上是隱士。農夫更懂得白鷺,白鷺也最懂得農夫。白鷺兒不要文人把牠說成那樣,農夫不說,卻全說了。白鷺鷥是農夫漁夫的伴侶,未必是隱者與高士的友朋。老夫是用牧童的望遠鏡看的,年紀小,年代久遠,看走眼就不要跟我計較。

劉禹錫<白鷺兒>,這一隻白鷺鷥,一身雪白,不與眾鳥混處,夜晚獨自棲眠在茂密的叢草中,白天長久地佇立在潺潺清流的溪石上。前面山頭此刻正清朗無雲,牠就拍翼直飛那迢遙青碧的天空。詩就說到這裡。大概是飛走了,沒得再說。

「最高格」,是全詩的主旨。劉禹錫處在中唐政治明爭暗鬥的時代,朝廷問政,進進出出,<白鷺兒>,可能是他的自況。鷺鷥白羽勝雪,白色,華夏民族的世界拿來象徵聖潔。看來劉禹錫要表達的意念很篤定,旨在凸顯「眾人皆醉我獨醒」的高格,這是文人最高調的顏色。

「毛衣新成雪不敵」,劉詩人說得斬釘截鐵,白鷺鷥未必沾沾自喜。白鷺鷥的白,是具象的白,它的聖潔形象,還來自於牠的卓爾不群,才算形塑牠的最高格,成就詩人標舉崇高的投射。孔夫子答子路嚴厲的質難,面對茶壺裡的風暴,他疾言厲色地高呼:「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緇。吾豈瓠瓜也哉!焉能繫而不食?」(論語陽貨篇)這才叫本色。「涅而不緇」(染而不黑),才是禁得起考驗的聖潔,這種「白」,正是不折不扣的本色。所以,白鷺鷥,有形色的「白」,還要加上無形色的「清」,才能昇華<白鷺兒>的「最高格」!

在農民的世界,代代還相傳著:<白鷺兒>是福祿的象徵。每年春來總會有白鳥們的基地,我的家鄉有一大家族十分富貴,當年那個大戶人家,四周的竹林,鷺鷥總是爭著棲居,蔚為奇景,村民以為觀止矣。三十年後,敗了家,說也奇怪,鷺鷥紛飛,一隻也不剩。誰都沒法懂。

鷺鷥鳥跟黑面琵鷺一樣,對環境有很高的警戒心,這是自然觀察家的結論;文學的浪漫主義者,總習慣拿一些特定的物事,來進行美感的再造,「眾禽喧呼獨凝寂。」硬是要把白鷺鷥說成不染輕塵的不俗之物,這種聯想是很文學家的一廂情願,拿到晒穀場去全民開講,說服不了手搖團扇的老農與村婦。文人詩人都是騷人,因著憂愁而創作的文學人,沒汗滴禾下土過,沒天災人禍過,沒柴米油鹽過,你怎麼能酣暢淋漓地寫盡人民的聲色?

最後,文人一定要將景緻推向最高點,「前山正無雲,飛去入遙碧」,藉沾一點邊的優雅姿態,醞釀只有文人看得懂的想像,飛上白日青天去九摶雲宵,站上靈魂的最高枝!

不再飛回的「白鷺兒」,永遠比不上年年衡陽雁回的俗鳥。

誰都可以孤高,不是拿筆使墨的文人才傲骨得起。
誰都可以聖潔,不是聖賢家法的德業才高格無上。

白鷺兒真是高格,牠只知做牠的白鷺兒。
麻雀兒同樣高格,牠甘心天生的黃褐羽。

做得成自己,偉大不朽,還要人家說嗎?
做不成自己,高格清節,還要自己說嗎?

白鷺鷥做你要的自己,不要因著隱士與高士,礙了你的青天;結群歸飛天邊,獨立閒步田腳,都是你的志業。瘦瘦你的腳骨,尖尖你的嘴喙,每一個靈魂都有一片天空。黃雀不比你輕賤,黃鶴也不比你神仙。

白鷺鷥,你想飛到叨位去,就飛到叨位去。

劉禹錫愛你,你要更愛你自己。

建中一叟 101.07.19

 

天子是一片雲

天子是一片雲

「千形萬象竟還空,映水藏山片復重。無限旱苗枯欲盡,悠悠閒處作奇峰!」

(來鵠‧<雲>)


「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孔老夫子說的。

可以怨的,就是一肚子不平之氣,想怨的不吐不快,非怨一怨不可!不必全套上溫柔敦厚。這樣的詩之教也,寫起來就太沉重,也離人性太遠,民間詩人起碼的尊嚴並不會丟掉,失掉了真性情,還能叫詩人嗎?在騷壇上,注定要離騷,不遭遇憂愁,苦悶的象徵就凝不成形了。不要問詩人,詩中有沒有言外之意,他禁不起你認真的問,他只能痛痛快快寫一次,再來,他就只能念天地之悠悠了,你再逼問,他也只能獨愴然而淚下,昂首會很難堪,文人不是能忍的料,不要逼他。

做文人雅士的雲,自然有很美麗的妝點,輕靈曼妙,飄東浮西,又是棉花團,又是彩雲飛。雲可以卿雲爛兮,虬縵縵兮,做日月光華的伴侶;雲也可以很霸氣,幫那個豎子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剛猛得很;當然也可以是感傷的,漢武帝不是這樣吟詠<秋風辭>:「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為哀情催悲!

水田裡的農夫不是不愛山水,他們的心看不成泉石煙霞;村婦不是不會對著遠雲遐思,他們有更心酸的密雲不施等著煎熬;牧者不是不會醉倒在彤雲滿天中,夕陽通紅而下,雨不來,他們必須很真實的心焦起來。旱裂的地表,是農家破碎的血管,霓雲不是望一望,它就會沛然下雨。雲行雨施要有清醒的條件,水氣不足,空中乾凝,那菜園子的綠意,那果樹的梨色,那乾涸的田溝,那靠老天吃飯靠皸裂雙手打拚的渴望,全都望空了!

管子說的好,衣食足然後知榮辱;老夫說的真,肚子飽才能鼓腹而遊。有起碼的滿足才有閒,有閒情才能逸致。農人不是生來就甘於庸俗,就屈服於茶米油鹽,他連想平凡做個人,都很辛苦。基本的滿足可以天給,可以領袖給,最重要的要自己能給,當自己給不成的時候呢?他想日出而作,他也想日入而息,他一直都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他多麼想帝力於我何有哉呢!

我國詩歌中詠雲的詩句很多,不外乎悠閒的生活情調,或者清隱的閒雲野鶴,或者孤高的凌雲氣概。從一介農民的角度看雲的不多,以象徵手法藉雲發抒胸臆的的更少。來鵠這首雲詩是農民頭上的雲,夏日炎炎的雲,雲層很厚,卻擠不出半滴水,澆灌平疇萬里。詩是別有懷抱,話中另外有話的。

民風簡樸,農民一族要的不多。「風調雨順」,是一代又一代的老農,唯一向天虔誠祈福的心願。風多,成災,烈烈律律;雨多,泛濫成河,還是天災。春風不來,生意不興;夏雨不至,乾旱肆虐。風雨多了,不行;少了,也不行。農家的大門板上,永遠是鮮紅的「雨順」「風調」四個大字,洵非偶然者也。平常時候,空中萬里,清雲如雪,或卷或舒,雲是悠遊自在的;一旦天上驟黑,覃雲駭異,奇形萬象,再來一陣風,就風起雲湧,要變起天來了。

烏雲密布,雲形雲象,變動不居,是農民旱夏的希望。求雨若渴,結果雲凝了半天,都淤青了,「竟還空」,下不來就是下不來。農民喜怒哀樂的表情是一致的,一張黧黑的臉,農民不習慣落淚,哀情,不是田野中人是看不出道道來的。

「千形萬象」,作不出雨中即景,農人無法手舞足蹈。「竟還空」,是農人的致慨之心。對山水來講是難得的一幅潑墨畫,映水泱泱,藏山蒼蒼,時而三兩片,時而七八重。重巒疊嶂,遊雲可以襯綠;清澈映波,白雲披上薄衫。山朗起來了,水潤起來了,雲揭起蓋頭來了,「映水藏山片復重」,自然山水玩自然山水的遊戲。

至於望霓雲而未至的農族,只能是上天作弄下的可憐人,無限酸苦當向誰?

望眼欲穿是農民汗滴禾下土的等待。雲的眼睛長在天子頭上,它聽不到殷殷期盼,它看不到萬民攢動。雲,遊於山,舞於水。「無限旱苗枯欲盡」,極寫農民心焦如焚的苦況,甘霖普降,成為求不來的聖水,立在大地上的農族,只能欲哭無淚。你看過,插了秧,枯死;再播種,再插秧,再枯死。一次又一次的重來而不知所措的農家苦況嗎?過了插秧的「關鍵農時」,最後,休耕,廢耕……

一分耕耘不見得有一分收穫,如果是天意,那算倒楣,沒人跟天計較的!可是詩人心目中「悠悠閒處作奇峰」的雲,它悠然自適地變化成奇幻的山峰,自我陶然,渾不識民之所盼,不知體民之所苦。暗諷的是皇帝大老爺的視民如糞土,隱射的是朝廷的朝綱不振,批判的是權臣漠視天下蒼生的疾苦。

久旱逢甘霖,要及時雨露均霑。千形萬象的雲看似雲塊密結,利多不斷的政策看似民之所欲長在我心。不幸的是,為政者貧政無方,對人民空話胡謅,大話連篇,自吹自擂,這樣的政權就是病入膏肓,人人得而誅之。

詩的一、三句敘盡人民的盼望與苦況;第一句苦盼空等,第三句苦果實嘗。
詩的二、四句極寫統治者的皇家自樂;第二句自樂其樂,第四句無心為政。
一、二與三、四的上下句,都是鮮明的寫照,在君民之間有著激烈的對比。

一、三句都是入眼強烈的描摹;二、四句都是漫徐悠閒的寫意。
尤其是第三句的轉折,詩情極為苛重、峻急,第四句特意凸顯淡輕、舒緩。
全詩諷政的元素,彷彿都在人民的心中蔓生、延燒……

來鵠屢試進士不第,在黃巢之亂卒於維揚,他的七絕清新明朗,多諷時之作。

這裡,來鵠說的是:「天子是一片雲。」

回到漢末,避居齊魯海邊的梁鴻,寫了一首<五噫歌>,其中有「民之劬勞兮,噫!遼遼未央兮,噫!」兩句,可以看出他是貼近民意的隱士,感受很深很真!

有賢內助孟光的柔情勝雲,雲再惡,都敵不過他們的相敬如賓!

建中一叟101.07.25

大膽這一問


「避賢初罷相,樂聖且銜杯。為問門前客,今朝幾個來?」
(唐‧李適之‧<罷相作>)



拿筆的文人,愛問。心裡酸的時候,尤其愛問。從屈原<天問>起,就沒完沒了。

問,有兩種,一種叫大膽,一種叫心虛。如果膽兒大又心底虛,上流社會叫懦弱,下流階層,管它叫無能。

有的時代──
君臣相遇厚,權力秉中樞。有人攝政事,開一代氣象,周公旦制禮作樂,文化英名,萬世千秋;有人輔闇主,扛末世包袱,諸葛橫吞一時義氣,老臣伐魏,愚誠竭忠,百代喟息。

也有的時代──
權臣亂朝綱,權柄集一身。有人招外戚助威,戲滿朝文武,權貴汙開國聖業;有人結朋黨,搞派系黨爭,權奸操黎民炎涼。

說不出規則,我們姑且就說這是命數!

武將不怕死,錚錚鐵骨鑄忠臣,冶塑硬條條的英雄豪傑。
文官不貪錢,翩翩傲骨寫氣節,嘯煉孤高高的義士孽子。

上下五千年,這種忠肝義膽的不多,所以大家急著歌頌,好教後生頂天立地。
古今十三兆,這種高風亮節的絕少,因此歷史搶著表彰,好讓晚士繼往開來。

不幸的是,數來數去,就那麼幾個人。我們騙不了自己,但是,迷茫的世界,我們還是可以走聖賢孤單的步履。即便成不了大器,也庸不了塵俗。這樣也夠了。

杜甫對這位「飲中八仙」之一的李適之,允稱知音。特別在<飲中八仙歌>吟到
:「銜杯樂聖稱避賢」,文人惜文人,這無可厚非,如果杜甫知道千百年後那麼多人尊他為詩聖,一定有點後悔他的和稀泥,他該像老夫我一樣,給適之腦袋瓜當頭一棒,讓李適之、他自己和文人族一起清醒。有膽識,有氣節,如果少了自己的靈魂,那不叫有用的文人,是既酸且腐的書雜仔。我先罵我自己。

<罷相作>這首詩是心事沉重的諷刺詩。

李適之是李家王朝的貴冑,從刺史一路幹到左相,官場算是順遂的王室後裔。《舊唐書》說他:「天寶元年,代牛仙客為左相。與李林甫不協……五年,罷知政事。」前後副相五載,忽然罷相求歸,這位「晝決公務,庭無留事」,是寬嚴得中的好長官,原來與韓朝宗、韋堅等都以清流自許。意氣興時,敢於別是非,分公私。當尖銳的政治鬥爭日趨激烈,自知「爭權不協」時;當韋堅、韓朝宗等清友先後遭構陷坐罪時;當只能忠於職事,不充諍諫之臣,不敢發諤諤一言時。李適之「懼不自安」,就只能「求為散職」了。李適之懇求去官,原來是畏避政災,一心只想遠禍求安。當他獲准免職,改任太子少保時,他竟然樂不可支,「遽命親故歡會」,寫了兩首<罷相作>詩。

從李適之的眼睛看,避賢是隱語,讓賢的真相是畏奸,為了怕得罪李林甫而設遁辭,既曲折又雙關,壓抑著文人特有的感慨,陰表宦場黑暗面不能說盡的不得已。這種心情與習性,很容易贏得古今文人的共鳴。老夫老矣,談不上深算老謀,可是要命的是我腦子清楚,原諒我必須這樣譴責:

「示弱,是傳統文人最墮落的一條路。」

魏時徐邈耽酒,自稱「中聖人」,從此「中聖」成為清酒或喝酒之意。李太白<贈孟浩然>不是說:「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嗎?「樂聖」,簡單地說,就是「樂於喝酒」。李適之他「雅好賓友,飲酒一斗不亂」,官場險惡鬥不過人家,讓他縱懷恣酒,並不太難。姑且銜杯於這一場很詭異的酒筵上。

「避賢初罷相,樂聖且銜杯」,從這前兩句讀下來,我們會理解古代文人的楚楚可憐處。那種「朱門長不閉,親友恣相過。年近將半百,不樂復如何?」(全唐詩另一首<罷相作>)的落寞,物傷其類,人豈獨不然?我們十分願意設法同理他的心境。後兩句「為問門前客,今朝幾個來?」阿Q一點說是詩人曠達的心境,一斗不亂的豪酒文士,欲免得免,求閒得閒,「門前車馬稀」,悠閒自在,李適之可以整個放下政壇的陰影,贏得半生清寧。

可惜文人憤懣的多,習於致慨乎人間冷暖,對照得意時的門庭若市,失勢後的門可羅雀,文人多半受不了又不願意說。從戶限為穿到乏人聞問,不是每一個文人都能隨遇而安的。

詩人的座上賓都是宴慶罷相的至親好友,平日「夜則宴賞」、「一斗不亂」的李左相,自是賓客雲集,呼盧喝雉,但是「今朝幾個來?」這一問就問得太足不成步了。這單刀直入的一問,看似故作滑稽,深致譏諷之意。不怎麼高雅的<罷相作>詩,倒有幾分打油味,雖不甚佳,怨意是有幾分深的。這插科打諢式的酸型幽默,得以留存《全唐詩》,還是他與「韋堅相善」難脫干係,很荒謬地留了下來。幸與不幸,該怎麼看呢?

秋後算帳是政治的必然,雖罷了相,另一幫政治勢力,並沒有放過他,誣陷株連,口誅筆伐,統統出籠。適之,自殺。就詩而言,就加重了:「為問門前客,今朝幾個來?」的闇然與深慨!

文人的劍刃,並不鋒利,又愛使。不是每一個文人的反撲都能閃起正義的劍光,駭不了他想嚇的小人。他這大膽的一問,是自己的示弱,是文人的膽怯,只是無力迴天、退求自保的飾辭。他並沒有因為急流勇退,而逃過這一場浩劫。政黨惡鬥,鬥到你趴下,鬥到你死,這是鐵則,李適之歷史沒認真讀。

「為問門前客,今朝幾個來?」他大膽的這一問,竟是欲人示強,是強人所難,是冷言冷語,是酸入骨髓。向李林甫示威,八方吹不動,只完成了自我嘲弄;向親友求安慰,四邊乏人親,只凸顯了自己的無知。霸者的拳頭,虎虎生威;弱者的悶氣,曖曖無光。他大膽的這一問,自然空谷難響,誰敢站出來,這是芸芸人生。如果要義氣凜然的唱高調,教那些驚懼政壇撲殺的同道,良心不安,輾轉難眠,這實在意義不大。嚴格說這是意氣用事,李適之只是發沒有必要的牢騷。

酒瓶開了,官酒競香,賀客爽來,是喝慣你的高位,不是酒香。
柴門開了,濁酒自味,清客不來,是懼喝你的高格,不是酒渾。

不自量力,諷權奸,雖有幾分劍氣,畢竟是文人自毀的筆刀。
不甘罷休,騙自己,雖有幾分豪情,畢竟是文人自戕的心刀。

「聞道故林相識多,罷官昨日今如何?」李頎笑你了。

這麼說,政治風暴,文人們你該逃不逃?逃跟不逃有什麼兩樣?文人光有傲骨還不夠,也許需要幾分俠骨──選擇問政,就沒打算要帶一條老命回家。

「為問門前客」,你多問了。
「樂聖且銜杯」,你多喝吧。
「今朝幾個來?」………
大膽這一問,李先生,您白問了!

建中一叟 101.08.06

2012年8月19日 星期日

您歸是不歸?


您歸是不歸?


「山中相送罷,日暮掩柴扉。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

(王維‧山中送別)


情感的發酵,往往是靠著時間來熬煮。時間是生命無奈的救贖,等待是忘不到盡頭的癡迷。柴扉是感情的門,日出日落,開開闔闔。門開,日出,把希望等成了西斜的餘暉;門掩,日暮,將美麗等成了春草的遺忘。

夕落,淒涼,也漆黑了心頭的光。

「山中相送罷」,是過去一段難捨的印記,走出大山的人,可以冠冕堂皇地走向希望。留在山裡的人,從第一個送別的落日起,也倚著希望的心在默數柴門的咿咿喔喔。那一「罷」,藏去了滿山的話別依依、流眄不捨?那一「罷」,脫卸了多少個別餞離亭、柳條梅枝?沒有誓約,沒有叮嚀,沒有淚拋,沒有泣聲,一個「罷」字,概括該有的男女私情,也忍住了高潮的酸淚。

送別該有的情調,全在時序的跳脫中湮滅。最難排遣的離恨,原原本本攜回「柴扉」,自個兒慢慢的挪,輕輕的掩。

愈淡愈難,愈簡愈苦,愈涓細愈是波瀾,等待的山深雲深情深,等的是綠色的春臨。太淡太定所成就的夢,淒苦難抵。

清寂的幽山,他要費多麼大的勁兒,才能讓柴扉緩緩推抵難擋的夕色。門虛掩了,山清靜了,星子在流動。最後一道嘎嘎聲息,門內的人,心也默默地掩藏。那一掩,把隱隱的幽悶又藏向沁溼的衾被中。
明年春草又會再綠滿大山。春聲春色,會再憐人;春意春情,會再喧心。春綠的帷幕是可以預期的,王孫的歸與不歸,卻是個未知數。難以逆料的會面,只能在無邊無涯的等待中枯萎。

輕掩柴扉,火紅的落日看盡,視野是每天的眺望。春草年年綠,是可以預期的春盼。然而等待的人,卻未必能歸來。說不盡的孤獨,等不完的寂寞,統統要氤氳在山中,嵐來霧生。山幽無法淡定,來去不定的雲豈能泰然自若?

《楚辭‧招隱士》,因遊子盤桓他鄉,久去忘返而大嘆其未歸,是驚悟的悸動,「王孫遊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這種等待警覺太晚,心等得焦;王維的<山中送別>,則是在與行人送別後,就深忖出遠門的人將久去而不歸,歸期將遙遙無期,方才送別,已經深盼,是清泠的無奈,「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這種等待渲染太早,心等得苦。

最苦的是該在慘別黯然的「問君歸不歸」,一直含在心口,所以轉身就沉重見底,那「掩柴扉」的日暮,來不及醞釀的閨怨,已經貼在門閂之上。你可以想見山中送君層層疊疊的「罷」心,會是多深多沉的喟嘆!

「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是主人翁內心的呢喃,是自拉自唱來自心底的遠音。該飲泣、該嬌嗔、該婉約、該打勾勾的弱女情節,全收在囊橐的袋子,綑得緊緊地,像緊抿的紅唇。「王孫歸不歸」,她自認為不要長期付出獨守空閨,她自以為一年半載可以完成。明年春草綠時,她偷偷問他的男人,也低聲地問一問她自己?黯然銷魂的揪心,她心裡頭明白給他的只有一年的守候!再來就有說不出的難熬了?

柴扉掩於暮落!山裡人離思方深,這是真切的。
王孫歸與不歸?山外人遊興正酣,也許猜對了。

落日,春草,王孫,只是簡單的場景。
看來人不如山,人不如草。柴扉十分焦急。
春來染綠,是雲天的風景。看來不是歸與不歸的問題。

掩不住柴門,自己清楚。
掩不住心門,良人不知。

明年不歸,明年的明年還有春意。
歸不歸,問春草,別問王孫。

送了就別了,別去懸念。
至少──
掩柴扉還剩日暮的餘情。

建中一叟101.07.07

2012年6月23日 星期六

酸雨


                                                            酸雨




出院,風飛。一個畫面架起來,步履遲緩的走出病房。信步依舊,跫音不再凌波輕盈,雖然沉重,卻也踏實。少了婚姻的老伴,多了高朋的友侶。每一步都是自己踏出的新旅程。回家不過熟途,誰能遠心目送,一任芳蹤隨塵沒去。流失的是錦瑟年華,等待的是遲暮知音。暫棲蘭陽平原的紅柴林,可以想像成月橋花院,也可以渲染成瑣窗朱戶,你要畫成什麼樣的幽境?只有你和愛你的人知道。飛雲冉冉,那長滿相思林的暮色,今晚會以怎樣的情調入夜?你可以商借郭璞的五色筆,像江淹的一時英發,新題你的斷腸詩。試問病中閑愁?除卻天邊月,有誰知,龜山煙籠疏船,滿夜風寒,一陣梅雨一陣酸。

──送一位老學生

建中一叟101.06.20

霓裳舞壞了江山



                                                  霓裳舞壞了江山

睡海棠,春將晚,恨不得明皇掌中看,霓裳便是中原患,不因這玉環引起祿安,怎知蜀道難?〈四塊玉 馬嵬坡 馬致遠〉

好好做個壽王的妃子,楊貴妃還是可以榮華享盡,壞就壞在她霓裳善舞。

傳說唐明皇曾經夢遊月宮,還聞仙樂呢,可是回來很多已記不得了。正巧適逢一位姓楊的西涼節度使進獻胡曲,投其所好,加了點玄宗月中所聞的料,成就了決定大唐一朝盛衰的宮廷樂舞。這首『霓裳羽衣曲』,沁人心扉,聲聲婉轉入耳;舞步曼妙,款款窈窕誘人。玄宗很愛。聽說貴妃尤擅此舞,緩歌慢舞凝絲竹,楊玉環下了功夫,硬讓皇帝大人他盡日看不足。

馬嵬坡看成政治事件,把楊貴妃弄成祭品,那白練是最省事省錢的一條布。

放入男女情愛來歌詠,唐明皇毅然賜死,她百般無奈縊頸高掛,很多人不諒解李隆基這個不得不的果斷。細細一想,就算胖美人一身美色,也是唐玄宗的貪戀,能視她為禁臠,最起碼也要有點衝冠一怒為紅顏的氣概。兩權相害取其輕,往往是政治人物屠戮忠臣美人,換取歷史地位的利刃,這一把刀,很鋒利,同時也很無情。插在楊貴妃的那把刀,罪名是斷送大唐江山不見血的無情刀。

楊貴妃該不該死,唐明皇最沒有立場說話。他先召她入宮為女道士,繼立貴妃,然後集後宮寵愛於一身。光光春將晚,睡海棠的美,就是貴妃的永恆,能愛她就要能疼她。回想那一夜,玄宗登沉香亭,急宣貴妃,她正因不勝酒力而沉睡,一時醒來,嬌慵乏力,睡眼朦朧,侍兒扶持而來。玄宗明明說:「豈是妃子醉,真海棠睡未足耳!」嫵媚自是貴妃的嫵媚,她可以睡她的好覺。最壞的結果,可以讓她冷宮撲流螢,這誰都管不著!

在那個爭寵的年代,她「智勇過人,每倩盼承迎,動移上意」,她懂得抓得住天之驕子,怎算工於心計?恨不得化身為小玩物,讓皇帝大人愛不釋手,天天掌中凝看,這是宮女一生的機會。通音律,善歌舞的楊家小女,靠著『霓裳羽衣曲』這個工具,讓她承歡侍宴無閒暇,春從春遊夜專夜,這是她的智慧。貴妃殷勤織情,「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那是天子的墮落,怪不得人!

安祿山坐大,唐明皇幾乎斷送大唐命脈,因為少了男人的肩膀,貴妃成了罪魁禍首,安史之亂的天下得失,出其不意讓一個絕色美人在馬嵬坡概括承受。楊貴妃想不到,天下有情人都想不到。怪只怪霓裳舞出了紅顏薄命,也舞壞了江山!

青史看大不看小!好吧,就接受這麼一句:「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娥眉馬前死」。好一個楊貴妃誤了國,好一段安祿山作了亂,要不然玄宗他老兄怎知蜀道之難?歷史的傷口,雖是一種挫敗,怎麼定位不能全交給史學家,唐明皇得自己琢磨琢磨,認錯不是丟人的事。吃你幾顆玉荷包,也犯不著這樣收場!

李太白的「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總算狠狠給唐明皇上了一課。安史之亂倒也不是一無是處,蜀道之難讓玄宗搖搖晃晃,走了一段人生坎坷的天子路。


建中一叟

凌遲


                                                                  凌遲


見樹不見林,是樹的便巧迷人。見林不見樹,是林的胸襟容物。樹林是讓人投入自然的第一階,樹林要有花,無花,山中何來歲月?樹林要有香,沒了香,氣韻就載不動幽靜了。春花生了香,就要豔紅。

香也匆匆,紅也匆匆,最怕朝來雨寒晚來風;最難堪,煙窗外無數落紅,還得強作輕鬆,以一種向上的姿勢,拿直骨正氣換一時晚節松風。塵囂外來的虔心祈願,焉知大山裡釀的春吟。樂山樂水,不是誰說了算。

年紀輕的小伙子俏姑娘,且聽老夫說天上人間,山水給你風景,給你寄託,不知不覺也嬌藏難堪等著你,天下沒有白給的溫情。有機會最好你淋一場理性的夏雨,醒人的秋風,還有當頭棒喝不及掩耳的雷鳴。有自知之明,才懂山水。

愛是不是一種凌遲?俗家難解,但是情的青史它耿耿地寫:讓你一時相看兩不厭,是暮春最精巧的陷阱。你敢偷得一晌貪歡,蒼天毫不含糊,準叫你付出一生的相思,罰你生死不能。

山的靜默,水的靈動,是山水的性情。你曲你的曲,他歌他的歌,是世間的籟音。不關我的事。老夫下山了。

                         建中一叟



梅子落了



                                                        梅子落了


──春秋時代女人的<梅子日記>──

常聽人說:男求女,難如山;女求男,隔層紗。女生談戀愛真的這麼易如反掌?沒讀書的趕快聽我說說:如果你看看「摽有梅」那個主人翁,她望見梅落而生青春遲暮之感,驕傲的你,就會感到驚悚了。

樹上的梅子一顆一顆落了,自也是那個女人心頭一粒一粒的凋零。從梅實墜落三成,漸漸如雨下到七成,那個女子雖然落寞,倒還能從容地放放風聲,要那些打光棍的紳士們,卜吉求之,心頭還算篤定。誰都別騙誰!青春這回事,是鎮定不了的。

等到梅實摽盡,她著實慌了。先機無著,就不是後悔可以說得完。一句「頃筐塈之」,狠狠道盡內心的寂寥,恐怕連最深處的渴望,都掉了一地。這樣的女人,條件好的女流豪傑很多。孟夏情濃,哪天星期假日,閒閒沒事,老夫我,準備好斜口淺筐,上山撿便宜去了。

建中一老叟

遊子最怕故鄉聲


                                             遊子最怕故鄉聲




「萬里風煙異,一鳥忽相驚。那能對遠客,還作故鄉聲。」(韋鼎‧長安聽百舌)

韋鼎並不以詩名,歷仕梁、陳、隋三朝的他,博通在經史,可是憑這首小詩,也在詩壇掛上一個名牌。托物寄情能抓住微妙的象徵,感染力就可以掀起半邊天。當年韋鼎仕陳,他奉命出使長安(北周都城),詩寫於此時。詩旨意在懷鄉。

百舌鳥黑羽黃嘴,立春後開始囀鳴,能反復模仿百鳥之音,夏至後鳴音漸澀,後遂止。古書上又稱「反舌鳥」,百舌鳥春鳴夏噤,此詩當作於春天。

詩人老家在南京,奉命使於北方,「萬里」形容離鄉之遠,風物民情自然與鄉俗有「異」。況且正值春天,北地尚寒,不似江南處處春色,煙影朦朧,如詩如畫,胡越兩地,感覺起來自然更大「異」其趣。

就在這全然生疏的萬里之外,忽然天外飛來熟悉的鳥鳴百囀,原本隱藏的思鄉之情,一聲驚出。心悚的聽覺,聚焦在「一鳥」和「我驚」,邈遠的心緒在他鄉故音的驚覺下,翻騰沸滾,所有的鄉愁一股腦兒傾瀉而出-難聞-難受-難了。

遊子最怕故鄉聲,詩人精巧地刮了百舌鳥一頓,對著牠輕輕一瞋:「那能對遠客,還作故鄉聲」,在先喜後悲的錯覺中,原本不勝鄉思的遠客,再聞故鄉之鳴,那一「驚」,驚了自己,怕要驚天地,也要驚鬼神了!

壞就壞在百舌鳥不是故鄉鳥禽,善於模仿,對詩人來講不就是善於作弄嗎?聲驚舊鄉心,只在孤鳥輕輕地一啼。熟悉的鳥鳴啁啾,竟是模仿天王的傑作,一旦敲開,不斷湧現的鄉愁怎能了? 即使他鄉遇故知不可得,從天而降一隻思舊林的鳥兒,勉強也算是上天的垂憐。詩人怨得是:思鄉最可憐見,怎可聲出「百舌」?

詩人激動地問:

「千聲萬聲,聲聲催響故鄉情;千驚萬驚,驚驚搖動長安心!」
「黑羽黃喙的百舌,豔豔逼人;鳴春喚情的勾魂,咄咄傷心。」
「百轉高音,鳴起三聲無奈;遠客驚鳥,聽成一片新愁。」
「我不犯你,你何必咒我?」

百舌抱屈地說:
「百舌長安我自在,我幽鳴我的天賦;八方鄉關誰無思,你怨懟你的私情。」
「穿衣就不要怕髒,遠行就不要催怨。當不成異地的浪子,就捲鋪蓋回家。」
「#&*※○◎□㊣+-×÷$¥€℃㎜㎝㎞㎏㏄<>€¥$=㊣□◎○※*」
「我不鳥你,你何必聽我?」
建中一叟101.06.23
敬祝

異鄉遊子、詩人以及純吃粽子過節的人

端午愉快 林明進

俺是龍


                                                        俺是龍




我心如飛鴻,不計西東。
聽流水,看無數落紅。
案前胸壑,何懼千山萬重?
數江湖人物,嘆青史英雄,去來還匆匆。
心頭種一棵松,風風雨雨萬般同。
葫蘆倒一觥酒,暮暮朝朝有無中。
扶搖穿雲太虛空,
潛山藏水扮老農,
俺自是見首不見尾的龍。

建中一叟101.06.17

三千三百里


                                                        三千三百里




「江陵去揚州,三千三百里。已行一千三,所有二千在。」(無名氏‧懊儂歌)

「江陵到揚州之間,距離有三千三百里路。如今我已走過一千三百里,前面還有兩千里。」(所有,尚餘之意)

表達男女情愛的詩有千百種,截取計數行程的細節,來表現急切的相思,這一種很特別。看似尋常,卻有著深刻的思念。你可以空中設想旅人的歸心或等待的思婦,內心是如何的急迫,神情是如何的焦灼。

為從遠方返鄉的遊子數日子,或者為故鄉的家人計算回家的行程,都是思念最簡單的意象。這段三千三百里的旅程,沒有刻意的摹繪,也沒有強烈的抒懷,可是旅途上深切思念的心情,比什麼樣的設喻象徵都強大。

民歌的可愛就在它的率真,不假雕琢。懊儂即懊惱。郭茂倩說<懊儂歌>是吳聲歌曲,編入《樂府詩集》的<清商曲辭>。根據《古今樂錄》的考證,除了石崇的寵妾綠珠寫過一首以外,其他都是民間詩人所作。這一首可以確定是吳地民歌。

<懊儂歌>大多敘寫男女情感的波折、糾纏、煩惱與哀怨。這一首詩一起筆就點明「江陵」、「揚州」兩個當時的商旅都會區,繁華熱鬧自不待言。不論是怨婦思念行商客,或是行旅思念商婦,光憑數字入詩這一點,就是一首別致的情詩了。

清朝文學家王士禎讀了這一首語言質樸,情味深濃,卻直接道盡人情的民歌,很有感覺。在《分甘餘話》有一段記載:「樂府<江陵去揚州>一首,愈俚愈妙,然讀之未有不失笑者。余因憶再使西蜀時,北歸次新都。夜宿,聞諸僕偶語曰:『今日歸家,所餘道里無幾矣,當酌酒相賀也。』一人問:『所餘幾何?』答曰:『已行四十里,所餘不過五千九百六十里耳。』余不覺失笑,而復悵然有越鄉之悲。此語雖謔,乃得樂府之意。」

好一個「已行四十里,所餘不過五千九百六十里耳。」數字可以沸騰人的情感,十分了得!心寬天地就小了,等待的河流不怕長。

以漸近或漸遠的數字表示思念,還可以是友情或骨肉親情。同樣斷人肝腸。

白樂天<同李十一醉憶元九>:「忽憶故人天際去,計程今日到梁州」,雖是籠統的計算行程,也足以見出送別元微之後的懸念。

憶我先曾祖父疼我最深,每知我返三星老家,就搬一張長板凳橫擺在『雙賢村』站牌邊,亮著一頭稀稀疏疏的黃髮和樂呵呵笑開無牙無齒的嘴角,悠悠等著。等待的時間很慢很長,惜孫的慈祥老人無畏歲月的枯索,逢人就紋紋的笑,樂與鄉人言,甚至是殷勤地自言自語,我的肝仔孫的火車,現在應該到三貂嶺了……到頭城了……到礁溪……到宜蘭……到羅東……等一下不知趕不趕得上往天送碑的公路局呢?著一件汗衫,手叼著一包四元苦臭味濃的吉祥牌紅煙,熏燒著他黝黑的臉,眼神盯著轉角的塵土飛揚,等他肝仔孫揮手的每一個可能。記得最後一次我伸出車窗,揮手,茄苳樹笑起樹浪,都是三、四十年前的從前了…………

只要肯數,情都數得起來。

建中一叟101.06.23

估客樂


                                                                 估客樂


「郎作十里行,儂作九里送。拔儂頭上釵,與郎資路用。」(<估客樂>其一)

「有信數寄書,無信心相憶。莫作瓶落井,一去無消息。」(<估客樂>其二)

<南齊‧釋寶月>

寫男女離別,名作很多。我國古代情詩以男人創作者多,男擬女情,這已經不容易。僧人寫情詩,更令人很吃驚;以女人送情郎為題,尤其叫人暈暈死死。

「相迎不道遠,直至長風沙」,是李白筆下長干女的熱情;「郎作十里行,儂作九里送」,是釋氏眼中吳地女子的依依難捨。都是人性的自然流露,能直入有情人最熱最沸的衷腸。

臨別無所遺,二話不說,隨即從頭上取下金釵髮簪,給她心儀的男人作盤纏,理由充足得很。「資路用」,是最平凡的真情,並不庸俗,那個男人非得收下,這是送別女子的聰慧與真情,她懂:「攀條折其榮,將以遺所思」,是獨守空閨的情事,哭哭啼啼也未必能挽緬男人的心。

至於那位晾在一旁,始終未出一語的俏情郎,贏得十里九里的情纏,真的拿去質押典當,換成銀兩,再怎麼千恩萬謝,都是一等一的大豬頭!碰到這種男人,沒啥「好路用」……只能怪祖宗三代無德,遇人非常不淑。回家寫閨怨詩,是她每一夜的春色。

「長跪讀素書,書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食,下言長相憶。」是<飲馬長城窟行>的苦楚,總是盼到了好音,比起「生死兩茫茫」的不確定感,自然是好多了,多少個獨處的深夜過不去的都過去了。心酸之後,還是會生出活的力量,這是女人的可貴可愛可歌可泣之處,男人要記得。

「有信數寄書,無信心相憶。莫作瓶落井,一去無消息。」是<估客樂>情苦之路的序幕,情海的無以攀越,不是她所想的堅貞相愛那麼簡單。「一心抱區區,懼君不識察」,是純情女子單方面的聖潔。異地笙歌有他歡,商人重利輕別離,你又能說什麼?槳聲燈影裡的秦淮河,月影映波,春情蕩漾,你又怎麼呼喚他?青樓酒濃豔舞輕輕起,杏眼含情,秋波難抵,你又怎麼教他莫忘金石盟?

面對出去闖一番事業的男人,要放他飛就不要看天空的顏色,你要造貞節牌坊,就守你的一方冰心。男人誓約你不要懷疑,門外春光旑旎你也不用故作鎮定,只能安慰你───當時都是真的。「莫作瓶落井,一去無消息。」任你對情郎叮嚀再三,只能靠道德的勸說與愛情的堅毅來等待;「置書懷袖中,三歲字不滅」,不能當作深情的付出,再深長的情思也只能流於隱隱的憂悶。在多變的異鄉遊子的塵流中,不要期待他回家寫懺情錄。

拔釵相贈的深摯,委婉纏綿的情致,最後下場往往是焦灼隱傷的多;不去癡心妄想,也許是善待自己最好的選擇,有多少男子會以同樣的深情去經營他的人生呢?如果你還願意等,癡癡的等。老夫還可以送你另一個癡情女的瀕瀕探問:

「大艑珂峨頭,何處發揚州?借問艑上郎,見儂所歡不?」(<估客樂>其三)
「初發揚州時,船出平津泊。五兩如竹林,何處相尋博?」(<估客樂>其四)
※五兩:指船上候風的竹竿。

這還是那位僧人釋寶月說的。喜歡等的就繼續等吧,沒人攔你!

南朝在文藝圈裡頭,代人賦詩言情是優雅之事,請人寫詩附會風雅,也是時尚所趨。釋寶月文化素養高,寫寫詩自然是很好的消遣解悶兒。僧人賦情詩,在那個時代大概也不是什麼忌諱的事吧?有一點可能是比較好的解釋,這位僧人他是半路出家,有可能是馬路見聞或者採集民歌的再創作,當然若是他自己過去生命中的情感經驗,我們也非常尊重。我有很多皈依佛界三寶,法梵三千潛修之士,兩難當中老夫選擇「都好」。阿彌陀佛。

南齊武帝蕭賾曾經創製了清商曲辭西曲歌,名子就叫<估客樂>。估客,是指行販客商。《古今樂錄》記載:齊武帝在未登基前,曾遊於樊、鄧一帶,這兩地是經商會聚的大城市,他混跡其中,對估客生涯十分熟悉。登基後,很懷念那一段日子,於是創作<估客樂>,命樂工配樂,不得要領。僧人釋寶月精通音律,有人推薦他,召入。果然,不出十天,曲成。齊武帝愛不釋手,常命歌者演唱,這支曲就流通起來了。釋保月也作了這幾首<估客樂>。

建中一叟 101.06.20







上山下山


                                                                上山下山


上山採蘼蕪,下山逢故夫。長跪問故夫:「新人復何如?」「新人雖言好,未若故人姝。顏色類相似,手爪不相如。新人從門入,故人從閣去。新人工織縑,故人工織素;織縑日一匹,織素五丈餘。將縑來比素,新人不如故。」(無名氏)

※縑,微黃,質稍粗,價比素賤。素,質細色白,價貴,難織。一匹約四丈。

上山採蘼蕪的怨婦,在半山腰一次偶然的邂逅,巧遇前夫。沒有狹路相逢的瞋怒,也沒有淚雨激動的怨懟。
她「長跪問故夫」,挺腰直身向他示敬,只是簡單的致意:「新人復何如」,沒想到這一問,問到了她故夫的痛處,接著是一拖拉庫的獨白,男主角很有悔不當初的低迴。

採香草的女子遭休棄回家,內親皆知,她概括承受,眾人沒有疑問。在不對等的時代成為卑微的犧牲品,放在心裡,悶著,一直沒說,也沒機會說,說了也沒用。

天賜的解答,上蒼給的憐憫,機會只有一次,那站在高崗上的女人她當然要問,

她要問:晨昏定省我哪裡不敬?她要問:相敬如賓我哪裡不禮?她要問:三從四德我哪裡不順?她要問:羹湯洗手我哪裡不勤?她要問:婆媳難熬我哪裡不忍?她要問:姑嫂妯娌我哪裡不親?她當然要明明白白地問!

問天,問地,一問三個不清;問山籟,靜默無迴無響;問問自己,無從問起;那個男人迎著自己走來了,自然要問,心門的口打開,揪一把辛酸,問它個清楚。

還好他說:「新人雖言好,未若故人姝」,找到了很好的臺階,奠定了和悅的氛圍。

「顏色類相似,手爪不相如」,最無用的男人,其實是最聰明的男人。最不入流的話題,是最好的逃生術。第二次婚姻他顧到了面子──「顏色類相似」;也溫情地讚美了前妻──「未若故人姝」。這已經是最好的答案,也是採蘼蕪的女子

撿到起碼的尊嚴,同時也是活下去最有力的靠山。

接著就以瑣瑣碎碎的工作力,堆砌了成年人該有的禮儀,寒暄語,場面話,都在妝點「將縑來比素,新人不如故」的結論;「新人工織縑,故人工織素;織縑日一匹,織素五丈餘」,這是能力的肯定。多說無礙,多聽也無傷。麻醉別人也是麻醉自己,都是很好的安慰劑。

<上山採蘼蕪>整首詩,雖然以生活技能來凸顯新人的不如故人,難得的是彼此平和敘舊,而一無苛責恚恨,並且又流動者彼此懷想的悱惻之情。也許應換個心情來看。他們的離異,或許另有隱情,只是他們沒有反抗,懷抱遺憾,逆來順受地接受了命運的擺布。他們到底有沒有勇敢捍衛自己的愛情,我們找不到立足點進行慰藉。但是他們含蓄婉約的情思,卻十分雋永。詩教的溫柔敦厚,可見一斑。這種愛,於男於女,誠懇可敬,楚楚可憐,都值得學習。

老夫倒認為:「新人從門入,故人從閣去」,其實才是他最有誠意的懺悔,是他對不住她。這一句話從他口中說出,不只是自責與慚愧,應該也是長期以來積累胸臆的一種釋放和解脫。

有沒有送他一束靡蕪,讓他幽香得難受,詩意沒說;最後怎麼結束,詩境也沒有交代。

揮不高的是男人懺恨的手,送得遠的是女子含香的濕眸。

此時,來一圈卷舒不定的彤雲,或籠上一層朦朧的迷霧,才是上天最大的敦厚。

然後,下山的人足下已然輕緩,上山的人山梯究竟難攀。

想當然耳。

建中一叟 101.06.20





多情立馬人


                                                      多情立馬人


半朽臨風樹,多情立馬人。開元一枝柳,長慶二年春。(白居易‧勤政樓西老柳)


一株風拂老柳,百齡上下的憑虛斜柳,捋著它白皙皙的柳絮。也許是出於同病相憐,柳浪自在的帶著幾分骨董老樹該有的龍鍾老態,為萍水相逢的白樂天,慢慢悠悠地款擺它多姿的柳情。

柳條稀疏葉自茂,一枝葳蕤春無邊。

半百老翁想像那位多情的唐玄宗玉樹臨風,在開元年間,從皇家英華放達的袖口,高貴的笑植「開元第一枝柳意」,貴妃在不在沒人在乎!白居易已經五十一歲了,半朽老樹下瞰垂暮老臣,蒲柳之絲錯亂地劃在他老皺的容顏之上,教白香山怎能不怦然心動呢?於是,蒼茫的詩興緩緩燒起。

是的,老夫願意說說場面話。老朽的柳樹準是多情的,多情的老翁也是半朽的。立馬在柳影下的詩人,端詳著這株從開元一路走到長慶,從玄宗慣看到穆宗的老樹,百年政治的變變化化與人事的浮浮沉沉,豈一言足以道盡?不是膽子淡了,是滄桑濃了。對一個大時代的悲懷,白居易真的不需要太大的手筆。

記憶是老柳的衰境,感慨是小白的隱情!

當年唐玄宗於興慶宮南邊蓋的巍巍大樓,自然是風風光光,皇親國戚掌聲連響個不停吧?不然,李隆基怎會一時興致,西面題個「花萼相輝之樓」,南面題個「勤政務本之樓」呢?「勤政」「務本」,都是唐明皇自個兒說的。舊唐書說的如果是真的,那後來的李皇帝就對不起先前的李天子了。

真難揣測白居易在寫下「勤政樓西老柳」時,空對著老樓西向,傲吟「半朽臨風樹」,是祭出一時的滄桑,還是渲染了自己昂然馬上的情多?「多情立馬人」是對唐玄宗的嗟嘆,還是對自己的傷老,這個大哉問,沒人問!

東晉桓溫北征,經過金城,驚見瑯琊昔日手種柳樹,皆已十圍。桓公攀折長長的柳條,老淚潸潸然下!他慨然長嘯:「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有這樣憐柳復自憐的東晉名將,索興我們可以問一問他。

問不到,不必敗興,往宋代去尋,還有位率性的辛棄疾可以打聽,他不是說:「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這位大詩人準知道物情本是人情。

樹將朽,人半老,立馬仰看這一枝開元風塵僕僕到長慶的柳條,白居易對樹傷情,是自找的,玄宗多不多情很難聞問。

最後只好和柳條咬咬耳絮:大膽問它多不多情?

真不行,就問問兀立一旁沒吭半聲的老馬吧。

建中一叟 101.06.19

旦復旦兮

                                                          
                                                                  旦復旦兮


                                 卿雲爛兮,糺縵縵兮。日月光華,旦復旦兮。


上海有所知名大學──「復旦大學」,在臺復校──「復旦中學」,校址在桃園。
別小看它,她的名字取得好。在臺招收優質高中生去對岸,她跑最勤最早最快。

老夫所以提這一首遠古的老詩,是因為復旦大學口試曾經問台灣的學生,復旦大學校名是什麼意思?因為我正課沒好好教,盡教些課本以外的旁門走道、奇花異草,有一年口試就這麼問,我的學生就這樣矇上了。主試者翻開資料一看是建中的,樂呼:「果然果然……」,嚴格來講他是應該請我吃牛肉麵的。一等好幾年,等不到,不能怪他,怪FB,建中學生的時間一向很寶貴的,不太上FB,身體養好,總有機會等到他!

卿雲歌是一首頌讚之歌。最初見於《尚書大傳‧虞夏傳》,傳說是舜所作。有一本編年體的史書《竹書紀年》中<帝舜有虞氏>這樣記載:「十四年,卿雲見,命禹代虞事。」當虞舜仰觀天空出現祥瑞的卿雲時,就把天子大位禪讓給治水有功的大禹。禪位典禮時,帝舜命文武百官跟他吟唱這一首讚歌。只有四句。

這一首簡短的讚歌,以天空祥瑞之雲,稱頌教化影響的深遠;以日來月往的交互輝映,象徵舜讓位於禹的禪讓之德,將使天下光照永恆,蒼生恩澤永庇。此詩所寫的景象,動靜和諧,有光有色,情感內蘊,含蓄不露。從崇拜自然,敬畏天象,我們可以體會出遠古人民質樸的思想、莊嚴的氛圍、熱誠的赤心、歡樂的情感等等。

「卿雲」是啥呢?要找一位有學問的人來開示,司馬遷《史記‧天官書》說:「若煙非煙,若雲非雲,郁郁紛紛,蕭索輪囷(屈曲),是謂卿雲。」簡單地講,卿雲是指祥瑞的雲。同「慶雲」、「景雲」,是古人心目中一種吉祥的徵兆。日月光華就是日光月華。月華是圍繞在月亮周圍的光環。糺,曲折。縵縵,紆緩迴旋貌,比喻教化廣被綿遠流長。旦,天明。旦復旦,就是一天又一天。不斷的夜盡復明,舜對禹有深自期許之意。

復旦大學創建於1905年,原名復旦公學,是國人自主創辦的第一所高等學校,創始人為近代知名教育家馬相伯。「復旦」二字命自「日月光華,旦復旦兮」,意在自強不息,寄託當時我國知識分子自主辦學、教育強國的理想。歷經幾代復旦人,一個多世紀的不懈奮鬥,學校已經從最初默默無聞的大學預備學校,發展成為一所著名的綜合性研究型大學。

我們想像自己是帝舜,在總統府介壽廳交接印信,以白話讚它一次歌:「哇!祥瑞的彩雲多麼燦爛啊!雲彩紆徐回旋舒捲從容啊!和煦的陽光,柔和的月華,日復一日,不斷交替照耀大地,無休無止啊!」




民國之初,卿雲歌曾兩度當國歌,聊備參考。


※ 《卿雲歌》


官方國歌


卿雲歌分為第一次及第二次兩版本,兩版本詞均取自尚書大傳虞舜篇。


第一次卿雲歌為1913年4月8日第一屆正式國會開會典禮時暫用臨時國歌,後兩句為汪榮寶所添加,讓.奧士東(Jean Hautstont)譜曲。



卿雲爛兮,糺縵縵兮,日月光華,旦復旦兮,日月光華,旦復旦兮。


時哉夫,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


1916年,袁世凱下臺,北洋政府當政,於1919年將《尚書》中的《卿雲歌》配上樂曲作為國歌,是為第二次卿雲歌。

卿雲爛兮,糺縵縵兮,日月光華,旦復旦兮,日月光華,旦復旦兮。
















停船暫借問──白問了

                                           
                                      船暫借問──白問了




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


家臨九江水,去來九江側。同是長干人,生小不相識。<長干行二首 崔顥>


江南水上生涯,竹枝水調,頗不乏男女情愛。長干以舟為家,以販為事,情意特別直接,長在嘴巴的兩層皮,怎麼說怎麼有理。經商若水,九曲流不盡,一切靠自己,嘴巴不靈動些,啥買賣也交關不成。

生意靠甜嘴,愛情靠香嘴。求來的瓜不甜,說的是硬梆梆的君子氣節;口渴要個瓜吃,用不著什麼聖賢道義?知道瓜甜,先要先贏。你聽過公聖人找到母聖人成家的嗎?近水樓臺先得月,看投緣不看投機,一吐為快不丟臉,機不可失,求到就是你的。

回到唐代的南京水鄉,那一天,崔顥做足了功課,搭一艘篷船,搖搖晃晃,他做田野調查。

可能是長年飄泊,長干濃重的鄉音是難以抗拒的,想妥了台詞,不假思索,手握竹篙的女人,點燃了搭訕的第一腔。她自報原籍,橫塘是我家。一個上路的男人,當然知道回話:「我家住哪裡?」這個柴頭吞吞吐吐,船舷一碰,舳艫相扣。索性停了船,臉不紅氣不喘,還是她吳儂軟語,以同鄉為幸,全力催情:「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

女人能做的最大尺度,她都做了。分寸拿捏得緊,攻勢一波緊似一波。

水波打上打下,想必那個男人心波七上八下。九江飄泊多少年,家鄉風景空問天。我一直都在九江,從來不知有橫塘?長干只能算是我的祖籍,我從小移出江蘇,對你不相識。說真的,對你沒印象……臉可能還歪一邊。(崔顥沒敢說)

他給她一問三不知,『情趣』,不會念也不會寫。兩條船,各自走了。

長干九曲水悠悠。很久很久,江上一片冷寂。……

誰知一場春夢敗給他雞同鴨講,不是長干女羞澀自媒,當然更不是辣妹倚船賣笑。那位呆子船老大,恐怕嚇出一身冷汗。媽媽不是常說:人間男女,不相通問。如果他一口咬定這是情色陷阱,這是他人格的僵直無義;如果他以為急中生智,順利脫身,這是他對熱情長干的大不敬;如果他認為世風輕薄,禮法沉淪,這是對兩情相悅的重度無知。是對五千年黃文化的糟蹋……


船過水無痕,一個健康的女子,回橫塘寫日記。

踢到鐵板,不難堪;遇到豬頭,有夠衰。

搞不好?明天到江邊,堵他,帶著榔頭,給他一頓──粗飽粗飽。

不然,也要按下項背給他喝幾口水,好讓他認得長干甘甜的滋味。

她心裡頭必得嘀咕:「老娘不甘」,這才像──「白問了」。


                                   建中一叟  101.06.18

彈歌

                                                            
                                                          彈歌


                                   「斷竹,續竹;飛土,逐宍(肉)。」

泱泱五千年的文化古國,有人愛聽故事,就會有人編故事,有人又很會說故事。

彈歌是華夏民族最古老的詩歌,黃帝又多了詩人的頭銜。太古老又說不清著作權,說成黃帝所作,最保險。黃帝是遠古的所有格。劉勰他老人家在《文心雕龍‧通變篇》說:「黃歌斷竹。」「黃」指黃帝。「斷竹」就是彈歌。

「斷竹,續竹;飛土,逐宍(肉)。」極為罕見的二字句,八個字。它偏偏成就了一首古代流行的獵歌。這算是最簡單有力的歌謠。

「斷」、「續」、「飛」、「逐」表達四個動態,纚纚如貫珠,高度概括又簡明流利地交代了彈弓的製作過程與運用實況。節奏十分緊湊,兩字一個音節,將彈弓迅疾逼人的急切情景,展現無遺。我們很容易就可以捕捉到這個畫面,迅猛、刺激、緊張、驅追的逐獵情節,完整表現了原始歌謠遒健而質樸,剛勁而簡古的形象。太古先民在自然界求生存的氣概,一幕幕拉開,基調是威猛的、豪邁的。彈歌也好、獵歌也罷,高唱入雲的就是原民在大自然爭勝的歌。古調這樣結束,充滿古意、鮮明、合理。很多待開發的原始部落或未經文明洗禮的民族,都是這個調調,原始簡單、質直無華,蠻好的!

問題來了,最初載錄這一首古彈歌的東漢趙曄《吳越春秋‧句踐陰謀外傳》,編了一個故事:有一次,越王打算伐吳,范蠡找了陳音這位神射手和越王見面,越王考他,要他說說『射』的演變歷史。陳音說:「臣聞弩生於弓,弓生於彈,彈起於古之孝子不忍見父母為禽獸所食,故作彈以守之。」硬是扯進了孝思無匱論。

好好一首動感、逼真、野性、率直的獵歌,應有的豪邁武勇,被孝道的文化飛沙湮沒了。後來彈弓就沒人玩了。驍勇的壯士沒了。歌也淡了。

古風之美在元元本本。不要隨便編故事。

那八個字的旋律簡潔有力──「砍削竹枝做弓,連接兩端成弦;颼一聲飛出彈丸,獵取禽獸,大伙兒烤一頓美味的燒肉。」

多經典,多原汁,多麼美味。老夫還是說它是獵歌。

黃帝大人,對不起,真是你寫的話。

這一回編故事的人,故事編得不漂亮。 101.06.19

2012年5月13日 星期日

○○證婚辭

○○證婚辭 新娘找謝老師當媒婆,是尊敬她,以她做典範;新郎找林老師證婚,是崇拜我,拿我當靠山。如果你誤以為我很大男人,很作威作福,那就錯了。雖然我很醜, 但是我很溫柔。所以你們兩人找我們兩人幫忙,還是對的。 只要是花都是會開的,日日春,天天開;玫瑰花,春天開;竹子一百年才盛開。什麼花不重要,怎麼開也不重要,開了讓人記得就是不朽。婚姻的花也是一樣,早開晚開都要開,開得璀燦,還要開得令人尊敬,開得真善美,就永不凋零。 結婚前,你們擁有簡單的幸福,只准聽我的;結婚後,幸福很簡單,只要聽他的。婚姻中天天有小小的感動,就能過開心的一天,原來....幸福真的很簡單。 簡單的事重複做,你就是專家,重複的事認真做,你就是贏家。婚姻的幸福就是重複。每天跟自己喜歡的人一起,通電話,旅行,重複一個承諾和夢想,聽他第一百次提起童年往事,每年的同一天和他慶祝生日,每年的情人節、耶誕節、除夕,也和他共度。甚至連吵架也是重複的,為了一些瑣事吵架,然後冷戰,瘋狂思念對方,最後和好。這就是簡單的幸福。 幸福不是你的房子有多大,而是房裏的笑聲有多甜; 幸福不是你開的車多豪華,而是你開著車平安到家; 幸福不是你的愛人多漂亮,而是愛人的笑容多燦爛; 幸福不是成功時喝采多熱烈,而是失意時會有個聲音對你說——秀玫,沒事; 幸福不是聽過多少甜言蜜語,而是在你傷心時,有人對你說--沒事,王哥。 模範夫妻-林老師說:任憑女人嘮叨不休,把戲無窮,能裝聾的就是好男人。 謝老師說:任憑男人海闊天空,點子無限,能作啞的就是好女人。 大姐○○○曾經這樣對永康街的朋友開示: 一、如果有個人牽掛你,你也會牽掛他,你就會是最幸福的人。 二、世界上最美妙的一件事是:當你擁抱一個你愛的人,他竟然把你抱得更緊。 所以:人生最大的幸福,是發現自己愛的人,正好也愛著自己。 最後以姐夫○○○的名言跟大家勉勵── 「喝醉了才知道你最愛誰,生病了才知道誰最愛你。」幸福是要將心比心的。 含苞待放的花終於開了,祝福王哥祝福秀玫,天天陶醉在他們的幸福花園裡。 婚姻與愛情的憲法就是──簡單、願意、滿足、認了。 林明進 101.0512

2012年2月16日 星期四

父誨──約法三章

父誨──約法三章 主婚人致詞完整版

新娘新郎、親家母親家公、林李兩家的親戚們、法務部曾部長、嘉義市李副市長、臺中市蔡副市長、建中大家長陳校長、我敬愛的黃湘陽教授陳維德教授及所有教授先生們、「溫世仁」「國語日報」「漢光」「東元」等基金會負責人執行長們、國語實小中正國中建國中學等師長們、商界政界朋友鄰居、以及我三星國小三星國中羅東高中輔仁大學台師大同學們,新郎新娘的師長同學同袍們、還有我最大的資產──「明道」「徐匯」「建中」等學生們弟兄們,大家晚安。
今天是我兒執中和李府千金芳宜的大喜之日,感謝大家一起見證這一場婚禮。首先要感謝親家母親家公教養這麼卓越的女兒,也要感謝內人的辛勤養育才能培養這麼優秀的兒子,讓芳宜答應作我們家的媳婦。這是天作之合,也是父母之光。
今晚來到現場的,都是我們最期待光臨的貴賓。從中央部會長官到地方首長、各校校長們、老師們,在座的都是在別人婚禮經常上臺講話的風雲人物。但是,今天你們不用上臺,可以鬆一口氣,安心喝喜酒。
原因是:

第一、本人體貼的安排
第二、本人十分喜歡講話
第三、我的專長是聊天

我是個教書的人,需要不斷的講話,我每天講多少話是固定的。在學校我照表上課,很有規律。可是,今天換了場地,當然就換了腦袋,什麼時候講完、下課,
說實在的,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人生之路,本來就有很多無奈的事,在這樣艱難的處境底下,各位既然來了,一時也走不了。根據本人寶貴的人生經驗,眼前只有一條路可以走:那就是忍耐、忍耐、再忍耐。
話說從前,新郎就讀建中的時候,他對他老爸我約法三章:

第一、不可以告訴建中老師,我是他的老爸
第二、不可以過問他在建中的一切言行舉止
第三、不可以隨便跟他打招呼,除非他主動跟我點頭

各位都知道:建中是一所自由偉大的學校,我咬著牙全部答應了。現在你要成家了,報仇的時候到了,我也要對新郎約法三章,請你也咬著牙全部答應。

第一、家庭是充滿愛的窩,請你做個有肩膀、能疼惜太太的男人

小篆的「家」是寶蓋頭裏面養了一頭豬,從此豬就跟人發生了密切的關係。可是甲骨文的家有兩個字,它不是長這個樣子。它外頭的宀部是房子,裏頭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面對面坐著,女人還抱著一個小孩。家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因為婚姻結合,而且有了愛的結晶。所以,家是愛的發源地,家是有愛的地方,跟豬沒有關係。

第二、夫妻是兩個人的生活,請你做個能尊重、替太太著想的男人

五倫的第一倫是夫婦之倫,中庸說:「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及其至也,察乎天地。」我們的老祖宗,給夫妻之間做了個定位,所強調的要點是相敬如賓,相敬如賓不是疏遠,講究的是美麗的距離,簡單的說就是尊重。尊重是夫妻的第一步,也是華夏文化的入手處。

第三、愛情是需要永續經營的功課,請你做個能永遠感動太太的男人

易經下經的第一卦與第二卦,也就是第31、32卦,是「咸」、「恆」兩卦,上經的第一卦與第二卦,是乾坤兩卦,講的是天地之道,咸恆則是人倫之道的第一步。咸是感動,恆是恆久。我們老祖宗的愛情撇步就是要永遠的感動對方。我打給你們的金牌,上面那一聯對子:「咸亨取女吉,恆久得天長」,是這兩卦卦辭的組合。所以,做個男人要懂得永遠感動自己的女人。

婚姻是兩個人的事、兩個家的事、也是兩個家族的事,我們都來自於平凡的家庭,我們也都擁有平凡人的幸福。你們即將組織新的家庭,因為你們優秀傑出,讓我們林李兩家有了更美好的期待。結完婚後,你們就要出國唸書,三年五載,學有所成,一定要回到臺灣,報效這個可愛的國家。可以做一棵大樹,就不要只做一片葉子,期許你們要做天下第一等人。要做天下第一等人,就要先好好做人,就從今夜起,要好好努力做人。

利用這個機會,我要替建國中學感謝兩個朋友,一位是尤先生、一位是賴小姐,
他們跟建中都沒有淵源,兩位好朋友卻在二十年前義氣相挺,慷慨解囊,分別捐了新臺幣二十萬,讓建中紅樓文學獎有了發展運作的第一筆基金,讓擘畫主持的郭麗華老師能自由揮灑,現在已經滿了二十年。這兩位朋友都在現場,他們都十分低調,不願意曝光,今晚,建中的國文老師也都在,後面還有一百○八條好漢的建中校友,借大家的手給他們最熱烈的掌聲。這樣我就沒有欠你們了。

其次,「特別感謝我的妹妹、弟弟」,一直無微不至的照顧我宜蘭三星老家的母親,讓我毫無後顧之憂,這是放在心裡頭三十年我最想說的一句話。謝謝你們。

菜已經涼了,我的心熱了起來,祝福執中、芳宜結婚大喜圓圓滿滿,祝福大家平安、健康、幸福、美滿。讓我們在這個美麗的夜晚,在這一場平凡的喜宴「一起偉大」。謝謝在場的六百個至親好友!大家晚安。
建中 林明進 2012‧0212‧1900於臺北喜來登大飯店B2福廳祿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