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一座墳 建中一叟 101.08.16
「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唐‧陳陶<隴西行>)
一種青山秋草裡,無人聞問。
我的白骨成了灰,化為塵泥。
一千多年了,我還要爭塊地。
天啊!我可是一直沒有入土。
江湖上一直有一個關於我的傳說:「我很冷。」
「是的!」,我首度承認。
給我一座墳。
明明是我們的事,一定要把含恨而終的李陵,從漢武帝那麼遙遠的年代拖出來理論理論,為了一個輸和一個贏,把故事的餅做得又圓又大。
講白了,我什麼也沒了,從無到無,我並沒有變。只能從「可憐」這不值錢的兩個字,循著無定河漫溯,還有可能轟轟烈烈一番,捕捉我在一片殺戮的號啕聲中,拼湊一介戰士渺小的寫意。會認真找的從來不是別人,應該只有她,我最對不住的「春閨夢裡人」。一位同樣不為人知,卻真正在乎我一條小命的愛妻。
偉大是將軍大人的一張牌,從倒下那一刻開始,我一直只想要一塊碑碣,好讓夢醒或夢碎的愛人,明明白白知道我躺在那裡。遺落荒煙蔓草間,我不介意,披荊斬棘她可以找得到;收吾骨葬無定河邊,我也滿意,過盡千帆我認得她的扁舟。我很需要有人發現,尤其是她。最好再給我一座尊嚴的墳。不只是面子問題,大小可以不拘。活要見人,死要見墳。
一定要從李陵來渲染「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的慘烈,再兜個圈子,帶大家悄悄邁入「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的悲涼,去遐思我千把年前「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的憂憤,我同意而且也願意聽聽,我籍籍無名,已經沒人在乎我是不是要敬陪末座了,我不敢憑恃死者為大,我等你們一車一車的向歷史借悲情,月旦古今之餘,不要再用憐憫的苦吟來悼念我的骸骨,還我一個名,給我一座墳,這就夠了。
李陵的故事從漢武帝談論到今,並不新鮮,可是請司馬遷上臺說一段,大家會很肅穆,司馬子長為了替李陵說兩句持平之論,因此丟掉了兩顆蛋蛋。由他來說,這個故實會特別淒涼與憤慨。李陵一定也很想聽。當作公聽會,我順便廁列一旁。
詩一開門:「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說的就是李陵事件。
首句寫李陵率部奮勇殺敵;次句極寫犧牲慘重。貂錦:指貂冠錦衣,是漢代羽林軍的服裝,此借代為士兵。
李陵,隴西成紀(今甘肅靜甯南)人。西漢將領,李廣之孫。曾率軍隊與匈奴作戰,戰敗投降匈奴,漢朝夷其三族,致使其徹底與漢朝斷絕關係。其一生充滿國仇家恨的矛盾,因而成為歷史上爭議的人物。漢武帝天漢二年(西元前99年),正當司馬遷全心撰寫史記之時,卻遇上了飛來橫禍──李陵事件。《漢書‧李廣蘇建列傳》,以李廣之孫李陵和蘇建之孫蘇武,作了一比,一受降,一不屈。班固的立場很清楚,司馬遷腐刑那幾刀,白捱了。李陵即便有再大的冤屈,教他要哭給誰聽呢?
漢武帝天漢二年夏天,武帝派自己寵妃李夫人的哥哥-貳師將軍李廣利領兵討伐匈奴,另派李廣的孫子、別將李陵隨從李廣利押運輜重。李陵帶領步卒五千人出居延,孤軍深入浚稽山,與單于遭遇。匈奴以八萬騎兵圍攻李陵。經過八晝夜的戰鬥,李陵斬殺了一萬多名匈奴兵,戰績不可謂不輝煌。但是,由於得不到主力部隊的後援,結果彈盡糧絕,不幸被俘,然後投降,司馬遷為其說情,以宮刑換一條寫史記的老命。
李陵兵敗的消息傳到長安後,武帝本希望他能戰死,後來聽說他卻投了降,憤怒萬分。滿朝文武官員察言觀色,趨炎附勢,幾天前還紛紛稱讚李陵的英勇,李家也旌表不斷,勳爵屢頒,現在卻附和漢武帝,指責李陵的罪過。
漢武帝詢問太史令司馬遷的看法,司馬遷一方面安慰武帝,一方面也痛恨那些見風使舵的大臣,盡力為李陵辯護。他認為李陵平時孝順母親,對朋友講信義,對人謙虛禮讓,對士兵有恩信,常常奮不顧身地急國家之所急,有國士風範。司馬遷痛恨那些只知道保全自己和家人的大臣,他們如今見李陵出兵不利,就一味落穽下石,誇大其罪。他不但說了直言,還說了重話。
司馬遷對漢武帝說:「陵事親孝,與士信,常奮不顧身以殉國家之急。其素所畜積也,有國士之風。今舉事一不幸,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蘖其短,誠可痛也!且陵提步卒不滿五千,深輮戎馬之地,抑數萬之師,虜救死扶傷不暇,悉舉引弓之民共攻圍之。轉鬥千里,矢盡道窮,士張空拳,冒白刃,北首爭死敵,得人之死力,雖古名將不過也。身雖陷敗,然其所摧敗亦足暴於天下。彼之不死,宜欲得當以報漢也。」《漢書‧李陵傳》
司馬遷的隱指貳師將軍李廣利未盡救援之責,當庭說得太明白。他的直言不諱觸怒了漢武帝,漢武帝認為他是在為李陵辯護,諷刺勞師遠征、戰敗而歸的李廣利,於是下令將司馬遷打入大牢。司馬遷忘了主子的寵妃李夫人是李廣利的妹妹。司馬遷罰寫十遍──打狗沒看主人。
相傳,漢武帝時騎都尉李陵率軍由肅州北出居延海抗擊匈奴,大獲全勝,班師凱旋後見花城湖一帶水草茂密,四面沙丘回護,是個屯兵的好地方,便下令在此駐紮。一日,李陵舉目南望,遠處祁連雪山皚皚生輝,近處烽燧巋然聳立,想到征戰匈奴的赫赫功績,不禁豪情頓生,萌發了勒石記功的念頭。於是,命令全軍將士日以繼夜輪班運土填湖,夯築了一座黃土墩台,李陵親筆書寫了「譽滿邊關」四個大字,署名「騎都尉李少卿題」,然後刻字勒石,立於墩台之上。匈奴早就探知消息,趁機起兵反攻,李陵急忙督軍迎擊。由於士卒長時間填湖築台,勞累過度,士氣低落,而單于兵強馬壯,攻勢凌厲,漢軍很快就潰散兵敗。李陵力竭而被單于生擒,只得降服。漢武帝聞訊後,把李陵家滿門處斬。
故事還要考證。
五千精兵橫死胡地,馬革裹屍不堪看,慘狀難寫,這是事實,李陵你不能推拖。
一堆白骨飲恨胡塵,胡馬踐踏,胡兵喋血,胡沙掩襲,李都尉你必須一肩挑起。
司馬遷或其他人甘冒大不韙,願意挺身而出,為你騁辭,為你激辯,那是他們的正氣。敗了就敗了,你要概括承受。腥風血雨的帳,記在你頭上,責任你得要扛。氈幕下的卑躬屈膝,是你自己選的,沒有機會毅然反正,敵後立功,那臨危降虜的蒙羞,你也要吞下。沒有人會去注視:你是不是輕彈武者之淚,滄然泣下?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無定河」,源出今內蒙古,流經陜西清澗縣入黃河,以急流夾沙,深淺不定,所以稱做無定河。這兩句只是幽幽地點染戰爭的面容、戰爭的慣性、戰爭的殘忍、戰爭的缺憾。這一筆反戰的詩句,並沒有從戰爭的慘烈來煽情,也沒有從征人家屬的哀情進行渲染,反而是以一種未察覺的等待,停格。教人聞之泫然。
「可憐無定河邊骨」與「猶是春閨夢裡人」,這種鮮明對比的矛盾,一死一生,一虛一實,感慨深沉,令人痛極,比確知噩耗更悲苦,讓人吟詠起來更辛更酸,任誰都受不了。
無定河邊蒼白的冷骨,不是只有我一堆。我大唐的將軍,你得出來說說。「一將功成萬骨枯」,枯了我們的骨,若功不成你一將,將軍,你更需要出來說一說!
無定河慘役這一仗,森然矗立的忠烈祠堂要怎麼驚天地泣鬼神?而那巍巍乎天,你究竟打算要將軍怎麼交代我的千年長嘆?我替我的女人聲嘶力竭的問上一問。
我的骨流浪在無定河邊,天可憐見。
她的夢猶然在春閨淚境,顧影自憐。
她可憐,是她活在沒有的盼望中。
我可憐,是我死在莫名的孤寂裡。
她眼前不苦,夢是希望的河。
我馬下有恨,骨是無奈的白。
嚴羽《滄浪詩話》批評陳陶的詩:「在晚唐人中,最無可觀」。觀陳陶所作絕句多征戍離情,詩境悽婉,固不必作如是看。明王世貞《藝苑巵言》說:「用意工妙」「可謂絕唱」;清沈德潛《唐詩別裁》云:「作苦詩無過於此者。」
至少二比一,褒多於貶。
我還是肯定陳陶的詩,萬一後生沒人願意讀這一首詩,我的墳就修不成了。
陳陶心平氣和地說:
「隴戍三看塞草青,樓煩新替護羌兵。」將軍們,不想和,仗是打不完的。
陳陶忿忿不平地說:
「縱饒奪得林胡塞,磧地桑麻種不生。」天子兄,不想種,地是用不到的。
陳陶邊寫邊哭地大聲說:
「同來死者傷離別,一夜孤魂哭舊營。」同志們,不能活,哭是很懦弱的。
黃骨是純粹浸土,這種骨色,才回得去黃泉。
白骨是橫豎一身,這款淒情,就認不識老家。
仗打完了,打完很久了。從唐盼到今──
我的骨氣用盡了,我的聲氣喑啞了。
樹我一個碑,給我一座墳。
建中一叟 101.08.16